丫頭們上來把個人面前的螃蟹碎殼撤了下去,又捧了金絲攢盒上來。
小純站在亭外報菜名:“金銀蹄,雞髓筍,糟香鵪鶉,石首魚,八寶煨鴿蛋,蝦丸雞皮湯。”
二孃揭開放於父親案上的捧盒,原來是一碗綠畦香稻粳米飯。父親撥了半碗。媜兒連筷子也沒動,嬸孃夾起一塊魚肉放進她的碟裡說:“你這傻孩子,飯也不吃,餓壞了身子又該怎樣呢?”媜兒笑的勉強:“多謝嬸孃擡愛,只是想起母親受苦,媜兒食難下嚥。”
我喝了一碗湯,假裝沒聽見她倆私語,心裡卻如明鏡。
一時飯罷,嬸孃笑說:“這亭子裡雖然好景色,但畢竟風大。幾個女孩子都體弱多病的,不如回屋子裡去吧。”媜兒欠身道:“嬸孃如不嫌棄,就到媜兒屋裡去吧。”
父親只裝作沒聽見,嬸孃卻笑着攜了媜兒的手,既是以嬸孃爲尊,我們一大家子人不得不隨着一起去了。媜兒和三娘、二哥都住在府裡西邊,媜兒與三娘同住一個院落,二哥單住一個院落。
三娘喜歡桂花,屋子前後都種滿了桂花樹,中秋時節,丹桂飄香,蔓延十里。還沒走進,便聞到濃郁的清香。
“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衆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衆星之行列兮,畢昴出於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三孃的聲音悽婉纏綿,穿破牆闕而出。
媜兒哽咽道:“母親天天誦讀《長門賦》,感懷父親寵愛,也深悔自己言行有失。”我心下不屑,不過十來天而已,若說三娘改了性子,我是決計不信的。但此時此刻,就算我有心阻止父親進去,也無濟於事了。
父親神色感慨,已有七分動容。待我們進去,三娘已早早恭迎,她一改往日華麗顏色,只着一件素色如意雲紋衫,家常繡衫羅裙,反綰髻上一根簪子也無,隻手腕上戴着絞絲銀鐲。脂粉不施,低眉順眼,越發顯得楚楚可憐,柔弱無依。
媜兒順勢跪下道:“爹爹,孃親已經知道錯了,請爹爹看在她赤膽一片的份兒上,就饒了孃親吧!”父親沉吟不語,嬸孃緩緩說:“舌頭和牙齒還打架呢,一家子哪有不拌嘴的。”她轉向我:“婉兒是個識大體的孩子,一定不會計恨長輩的無心之失吧?”
此時此刻,當着全家人的面,我還能計較什麼?若是不順水推舟,必然讓衆人認爲我小肚雞腸故意爲難,但要我主動爲三娘說項,那又未免顯得我軟弱可欺。打定主意,我開口道:“嬸孃、爹爹明鑑,孩兒從無計較之心,只是母親走得早,爹爹疼惜孩兒,必然有那起小人胡說八道。三娘那日舉措突然,孩兒也始料未及。”說完我便低頭做出泫然欲泣之色,再不肯多說半句。
父親攜了我的手說:“婉兒並無一句怨言,是我要給玉萼一點教訓。”嬸孃聞言笑說:“既是如此,就更無需責罰太過了。玉萼禁足已久,又深悔知錯,哥哥就饒了她吧。”父親本就極寵三娘,現在看到她斂容低眉的溫順樣子,早已心房動搖道:“你可知道錯了?”三娘飛快回道:“妾身愚鈍,錯怪了婉兒,妾身知錯了。
父親走進攙起媜兒,踱步到一幅九子賀壽圖前說:“弟妹難得過府一敘,不如試試玉萼煮的好茶。”嬸孃抿嘴一笑道:“很是很是,我也許久沒喝過玉萼煮的茶了。”
我聽棠璃說過,三娘煮的一手好茶,但自恃身份尊貴,很少親自動手。父親這樣說,明是找個臺階原諒三娘了。三娘歡快的應一聲,吩咐冬熙取小風爐烹茶,自己則去準備茶葉。
父親和嬸孃說笑着落座,我無意瞟見二孃,她眼裡滿蓄着濃濃的怨憤和不甘,但隨即上前侍奉父親,將情緒掩飾的很好。
三娘禁足的日子,府裡大小事務由二孃料理。自三娘解禁後,府裡又重新由她執掌。父親每日在其房裡過夜,恩寵更勝從前。
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三娘辛苦裝了幾日淡定,便一如往常囂張跋扈,對二孃長姐挖苦諷刺,對下人頤指氣使,只是對我,礙着父親的恩威忌憚三分。她對我怎樣,我是不以爲然的,拜她所賜我憑空得了個“火德聖人”的歪名,父親又寵愛我,不怕她背後說什麼閒言碎語。
時間一晃便是深秋,父親整日忙忙碌碌,二孃長姐深居簡出。三娘媜兒素來與我沒有來往,二哥又寡言少語,偌大的府裡,除了房裡幾個丫頭,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只有每日裡拿着柳宗元的帖子臨摹度日。
父親見我整日怏怏不樂,便差人在外面買了個會雜耍的男孩給我取樂。說是孩子,其實也有十四五歲,裴婉雖然剛過十五,但我畢竟是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所在他在我眼裡只是個孩子。
那孩子初來之時瘦骨嶙峋,想是長期困頓窘迫之故,後來由初蕊錦心調理之後,漸漸顯出骨骼清奇,容貌俊美的底子來。
棠璃細細問過,他從小被家人丟棄在死人堆裡,靠挖野菜過活,後來家鄉大旱,他跟着逃荒的人沿途討飯來到西京城,幸而遇見個會雜耍的崑崙奴,看他可憐教了他三招兩式,他便靠這個過上了飽一頓飢一頓的日子。
他跪在我面前,不敢擡頭,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他吞吞吐吐道:“小的沒有名字,別人,別人都叫小的,叫小的野狗子……”初蕊撲哧笑出聲,他更加面紅耳赤,我柔聲說:“你別怪她,她不是有心笑話你。”他忙點頭道:“小的不敢。”
錦心端上一碗冰糖燉梨羹說:“小姐給他起個名字吧,總不能咱們府裡也跟着叫他野狗子,這算什麼名字?”我吹了吹銀勺子說:“你喜歡什麼就叫什麼好了。”錦心嗔道:“小姐又說笑,哪有我們下人給下人取名字的道理。”棠璃笑說:“小姐快別託懶了,就給他想個名字吧,不然平日裡大家啊呀喂的,外人聽見了笑話。”
我還從來沒有給別人取過名字,正思忖着,門簾掀開,一股冷風涌來,絳珠打着簾子,長姐搓着手道:“好大的風。”棠璃忙上前幫着摘下她的大紅羽緞披風,我含笑讓座。
長姐坐定後說:“你們這裡好生熱鬧。”她瞥見雜耍小孩,問我道:“這就是爹爹買回來的人?”我點頭道:“正是呢,他從小一個人討生活,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我這會子正犯愁取名字呢。”長姐微微一笑:“不過是個下人,有什麼費腦子的,不拘什麼順口就好,倒把你難住了。”我聽她言下之意容易之極,便向前微微俯身道:“長姐比我聰明,幫我一解燃眉之急吧。”
長姐用手指在我額頭輕輕一戳:“往日你那麼多鬼機靈,當真是吃仙丹吃沒了。”她略一思考便說:“今日是十月初十,就喚他做雙成吧,太過講究了反而讓人笑話咱們在底下人身上下功夫。”雙成十分聰穎,聽長姐如此說,早磕頭謝恩了。
他即已見過主家,錦心便差人帶了他下去。長姐將一雙青蔥玉手在小烘籠上罩着,我使個眼色,棠璃會意,旋身去內庭拿出一盒花鈿,我接過遞與長姐道:“姐姐別嫌棄,這盒子花鈿是進上的,我從來沒用過。”長姐詫異道:“這是做什麼?”我誠懇道:“長姐對我好,我心裡是知道的。以前我未免有許多對不住二孃和長姐的地方,姐姐不但不計較,反而多次從旁周旋幫扶,若是沒有姐姐解圍,我也沒有今日。”
長姐看定我,微微嘆氣道:“雖然你行事不免乖戾刻毒,但說到底仍是我的親妹,我怎麼可能再次眼睜睜看着別人折辱你?”我心下感慨道:“但我對二孃和姐姐不敬之處甚矣,姐姐心底純厚,包容至此,叫妹妹怎生過意的去?”長姐默然不語,半晌含淚道:“自從你發狂昏死,我就深深痛悔。雖則你着實可惱,但你我到底是一父所生的親姐妹,夫人在時對母親和我又極好,於情於理我們都該互相扶持。”她拿出一方絲帕拭淚,棠璃拿眼看我,我稍稍努嘴,她便找了個由頭帶着初蕊到庭前侍弄茶水。
長姐緩了緩又說:“也是我當初太淡漠,又聽了些不該聽的閒言碎語,事前事後都作壁上觀,沒有對你警示援手,才讓你差點魂歸地府……你醒來之後,對我和母親不但不怨恨,反而恭順親近禮遇有加,真真讓我羞愧不已。從那時我便起誓,雖不能助妹妹什麼,但憑一顆真心對妹妹,也就罷了。”
我暗暗看她神情,倒不像是裝出來的煽情,可見是肺腑之言。這倒與我之前設想的用些小恩小惠拉攏她有了出入,一時心裡有鬼,便也語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