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高懸的明黃鮫紗混綾騰龍帷帳依次垂落委地,金絲楠木雕花大牀雕刻着象徵開枝散葉的子孫萬代圖案,我與蕭琮躺在牀上,同蓋一幅赤色織錦福字不到頭的薄被。
室外已有鳥啼陣陣,西窗下宮燈盞盞,在清晨的黯淡天色裡猶如星光。我才翻身,蕭琮便醒了,兩相依偎了一會。他撫着我的小臂悠悠道:“夏日七月也不見炎熱,當真是四季紊亂。”
我靜靜躺在他胸膛上,挽起他的一絲黑髮道:“前幾個月雨勢太久,減弱了暑氣,再過兩月許就好了,皇上何必憂心傷神。”
“再過兩月?”蕭琮低低笑了一聲,“愛妃真是後知後覺,再過兩月又快初秋了,若是酷熱起來,豈非依舊是時月反常?”
我道:“是是是,臣妾愚鈍,皇上聖明……”
他聽出我話裡的無賴,笑着捏住我的臉頰道:“朕就知道你是表面上寧和賢淑,骨子裡桀驁不馴的。實告訴你,朕之前早遣人查過你的底細,十人有九都說你喜煉丹藥又冷僻倨傲,不堪入宮爲妃。可是朕見過你,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所以才避重就輕,最終將你選了進來。”
青銅宮人抱魚立燈裡的蠟燭燃到最末,燈花吡撥一聲暗了下去,我安靜的靠在他懷裡,不敢去回憶曾經的偶遇給我帶來的一系列變故,他是帝王,憑着自己的心性決定世人的命運,而我只是叵測天地的一顆棋子,被動的一步步走進意料不到的局面。
蕭琮扳起我的頭,凝視着我的眼睛,一手輕輕在淚痣上摩挲:“真是奇怪,你明明豁達,卻長着一顆淚痣。”
彷彿爲了呼應他似的,我忽的流出了一滴淚水。蕭琮慌了手腳,扯起錦被的邊角爲我擦拭,又問道:“這是怎麼了,朕哪句話又戳痛你了?你連哭的理由也與衆不同麼?”
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何忽然流下淚來,像是身體裡另外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子在駕馭着這一雙眼睛似的,蕭琮抱緊我,低低嘆道:“你年紀尚小,爲何總是一副世事淡然的模樣。朕不見你也罷了,每每見到你,就像是認識了千萬年似的。一見你蹙眉,便總是這裡疼。”
他拉着我的手指在心臟上轉圈,我舒展手掌,貼在他的心房:“後宮佳麗三千,個個豔驚天下,皇上這顆心怎麼疼的過來?”
蕭琮捏住我靈活的手指,輕輕樶在嘴脣上一啄:“她們不一樣。”
我哪裡肯信,抽出手來起身披上罩衣,坐到梳妝鏡前梳理頭髮:“皇上這話,不知道在多少姐妹的枕頭邊說過,這會子又拿來哄臣妾。”
他見我說出這樣的話來打趣,便負氣翻身朝裡面睡去。
我從銅鏡裡見他如此,心裡暗自發笑,這樣的舉動哪裡像是二十六七的帝王,全然是一個賭氣的頑童。但轉念一想,雖然他不是我心裡藏的那個人,但也是我名正言順的夫君,兼之身份特殊,我若是太不識擡舉,未免給自己找不自在。見他惱了,少不得又笑嘻嘻的湊上去哄他。
蕭琮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安靜垂下猶如稚子。我爬上牀去,伸手在他眉眼上輕輕劃過,見他沒反對,又順着鼻樑向下,撫上嘴脣,越過下巴,在他堅實的胸膛上打圈圈。他雖然皺着眉,卻忍不住癢,憋不住笑起來攥住我的手說:“朕有時候真想撬開你的心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別的妃嬪見朕惱了,都抖抖擻擻跪着求饒請罪,誰敢大喇喇的梳洗,偏你一點驚惶也沒有,還來逗朕!若不是知根知底,真要懷疑你是哪裡瞞天過海混進宮來的蠻子……”
我見他笑了,舒了一口氣道:“臣妾就是蠻子,只要能哄得您開懷,蠻子便蠻子吧!”
蕭琮反手將我摟住,沉聲道:“朕喜歡你的性子,和朕在一起時動若脫兔不拘小節;和其他人相處靜如處子溫文有禮。真真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女子……若是朕三年前遇見你,該有多好。”
三年前?三年前東秦的大事便是立後,莫非蕭琮爲立後一事有所後悔?他對薛凌雲難道還不滿意?我心中疑惑,又不便發問,坐直了身子笑道:“三年前臣妾才十三,還是個沒長全的黃毛丫頭,皇上纔看不上呢!況且臣妾算什麼大戶人家,皇后薛氏才真是滿門的皇親貴胄呢。”
蕭琮低低哼了一聲道:“薛家?他們也該知足了。”
我見他神色不悅,便下牀來喚人服侍盥洗,又對蕭琮說:“臣妾一會兒要去長信宮給太后請安,不能伺候皇上,還請皇上恕罪。”
蕭琮一手半支着頭側躺在牀上,看着嫣尋爲我梳頭盤髻,淡淡道:“朕知道,百善孝爲先,誰爲這個怪你呢。”
嫣尋細緻,將我腦後細碎的短髮一縷縷的用小爪笠夾住,再用黑緞似的長髮彎過去恰巧遮住,仔仔細細綰成了一個靈動的隨雲髻,又小心的將太皇太后賞賜的醉臥美人白玉簪插好。
蕭琮笑道:“有了這支簪,婉卿這一把黑髮可值萬金了。可惜朕討了幾次,皇祖母都捨不得給,現在反倒讓你得了便宜。”
我轉身看着他慵懶俊秀的臉龐,也笑着說道:“皇上不給賞賜,還眼紅着太皇太后的東西,喏,您要是想要,臣妾轉贈給您不就是了。”
蕭琮下牀提拉上二龍戲珠皁色緞鞋,走到我身後,嫣尋忙退到兩步之後。蕭琮雙手搭在我肩上,微微俯了身在我耳畔說道:“轉贈?別說這支簪,就連你從頭到腳都是朕的,朕還紅什麼眼?昨夜也不知道是誰紅了眼在朕身上活蹦亂跳的……”
他壞笑着在我肩頭捏了一把,極其親熱狎暱。
我紅着臉輕輕啐了一口,又囁嚅道:“臣妾失德,讓皇上昨夜爲臣妾破了規矩……”
“規矩?什麼規矩?”蕭琮愣神,我莞爾道:“皇上從來不在誰宮裡連續留宿的,難道皇上忘了前天夜裡聖駕也在慕華館麼?”
蕭琮眼神冷冽起來:“笑話!朕想怎麼樣便怎麼樣,哪有什麼規矩?別說兩夜,即便是一月,只要朕喜歡,誰敢說半個不字?”他眼珠一轉,問道:“莫非有人風言風語編排你的不是?”
我盈盈一福,似笑非笑道:“臣妾已經落下了邀寵媚上的壞名聲,自然不怕人編排。但皇上若真的在臣妾這裡接連留宿,只怕臣妾面對的就不止是風言風語了,皇上才說心疼臣妾,難道是騙人的?”
蕭琮搭住我的手,問道:“你才侍寢幾次,誰這麼紅口白牙的說你邀寵媚上?”
我半是羞澀半是嬌嗔的白了他一眼道:“還說呢,臣妾侍寢初夜晨起脖子上那麼多紅痕,擺明了是皇上故意的!韓昭儀即便不打趣臣妾,臣妾在那麼多嬪妃面前也是無地自容的!”
蕭琮脣邊的笑意逐漸淡去:“靜霜說你邀寵?”
我裝作不知,訕訕道:“臣妾失儀,也難怪韓昭儀教訓。”
蕭琮冷哼一聲:“她也越發驕橫了,皇后尚且沒開口,她倒越衆教訓起你來了!還說了些什麼?”
我倉皇掩口,扯住蕭琮明黃寢衣哀哀道:“臣妾不好,臣妾多嘴說錯了話,皇上不要追究了,韓昭儀也是爲了臣妾好才施以教訓!”
蕭琮見我不肯說,便叫起棠璃道:“你們是跟在娘娘身邊的,韓昭儀都說了些什麼?”棠璃支支吾吾也不敢說,蕭琮將我的玉花象牙梳扔到地上,怒道:“你們怕韓昭儀,就不怕朕嗎?”
嫣尋見蕭琮龍顏大怒,忙跪下從給太后請安說起,直到嶽才人一句無心之失差點送命,郭鳶拿着雞毛當令箭,韓靜霜在衆人面前羞辱我癡纏牀第,她口齒清晰,一五一十的將上次韓昭儀刁難一事說了個透徹。
蕭琮臉色沉沉,看不出想什麼。良久,他一揮手,嫣尋棠璃忙退了下去。蕭琮看着我,問道:“爲何你不告訴我?”
我低着頭爲襦裙打結,淡淡回道:“皇上希望臣妾說什麼?”
即便不擡頭,也能感覺到蕭琮的視線鋪天蓋地逼迫而來:“一個多月了,你受了委屈,爲何不告訴朕?”
我輕輕挑起衣帶上最後一根穗子,嫣然道:“皇上爲了朝政辛苦,難道下朝後回到自己的家裡還要忍受妻妾的怨懟和責難嗎?況且韓昭儀是衛國公韓堅之女,臣妾若是不能忍受,與韓昭儀頂撞起來,一邊是衛國公,一邊是靖國公,讓皇上如何是好?與其讓皇上這樣爲難,臣妾寧願一輩子受委屈也不說出口。”
他走近,伸手撐住我兩邊肩膀,將我上下左右端詳了個夠,這才又擁我入懷喃喃道:“朕知道皇后淡漠六宮無矩,靜霜任性刁蠻,其他人或是別有用心或是一味逢迎吹捧,朕早看煩了。難得你身家顯赫還如此顧全大局!婉卿,你是第一個將後宮喻爲家的人,朕直到今日才真正體會到,只有你,只有你是真心爲朕着想!”
我埋首在他懷裡,顫聲道:“不是還有沈姐姐嗎?”
蕭琮仰頭嘆道:“敏更衣麼?朕不遂她的意,她便冷冰冰的,究竟朕何曾歡愉過?這後宮只有你、她、周御女是朕親自選進宮的,敏更衣性子倔強,從不肯退讓遷就半步;周御女又太過怯懦,朕去十回她倒有八回在暗自飲泣!婉卿,只有你,朕每每只有在你這裡才覺得輕鬆舒逸,不用擔心外戚干政,不用擔心太后獨大,也不用耐着性子做小伏低。你這小小的慕華館,來一次朕心裡便熱乎一次。”
他將平常慣說的“雲意”換成了“敏更衣”,於細微處顯得生疏,這讓我惆然生出頗多感慨。
我對少庭沒有云意對三哥那麼深的情愫,蕭琮對我好,我安然接受,也想着回敬他。雲意卻不然,她時時刻刻記得是蕭琮拆散了她和三哥,她無法投入的逢迎自己憎恨的男人,而我,卻可以逢場作戲,哄得蕭琮以爲我是真心實意,連自己也逐漸被圈繞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