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流着淚搖撼媜兒道:“妹妹,妹妹,你別這樣,你別嚇唬我!”媜兒回過神來看着她,喉頭聳動,終於發出一聲嗚咽,憋了大半日的眼淚奔涌而出。她哭得毫無顧忌,且痛且急,幾次呼吸不暢,那種心頭痛楚撕裂心肺,我在旁聽着,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突然,媜兒止住哭,推開長姐道:“是誰這麼狠心害他?是誰?”長姐一時語滯,只斜眼看我。她唱白臉,我只有扮作黑臉。因此深吸一口氣緩緩道:“雖不十分確定,但大約是三娘。”
“你說,什麼?”媜兒突然暴起,緊緊攥着我的衣衫,逼視我的眼:“你胡說!”我任她抓扯,長姐忙勸解。她此刻像只受傷小獸一般陷入瘋狂,又豈是輕易能拉開的。長姐在一旁急道:“媜兒,你聽我說,真的是……”
“住口!你們都住口!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媜兒捂着耳朵歇斯底里的尖叫起來,她一雙黑曜石般的明亮眼眸此刻失了神色,彷如空洞。
她轉身推落一桌茶盞,瓷器碎裂聲叮叮噹噹不絕於耳,忽又指着我咬牙切齒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你見不得我對他好,你見不得我高興!要不是你趕他出府,他怎麼會死?他怎麼會死!!”
我知道她此刻已是傷心欲狂,下意識的需要找一個人來彌補三娘戳出來的漏洞。我不怪她,一個失去摯愛的女孩,如何能接受那幕後黑手是自己母親的事實?我恍惚的想,她在潛意識中,也勢必認爲全家只有我這個可惡的姐姐纔是真正的壞人吧?
媜兒胡亂揮舞的指甲在我臉上劃出了一道傷口,灼熱的痛感讓我清醒:“你瘋了嗎?”我按住她一雙手斥道:“三娘是什麼樣的人難道你不清楚嗎?雙成與你親近,三娘豈能容忍?她若是不殺了他僞裝成私奔的樣子,又如何讓你死心?”
房門咣噹一聲被推開,三娘着一身緋色寢衣站在門口,三千青絲隨風揚起,如遺世牡丹般妖豔奪目。
“好,很好!現在都欺負到我頭上來了!”三娘厲聲道,父親與二哥的身影也從門後繞出來,三娘如見了真佛,匍匐倒地抱住父親的腳踝失聲痛哭道:“妾身有什麼錯,要在晚輩面前遭此大辱?妾身自問撫養婉兒盡心盡力,又爲嫺兒謀得好夫婿,妾身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裴家,如今她們居然不分青紅皁白,公然在媜兒面前污衊妾身!老爺,難道妾身不是正室,就該任由他人欺辱嗎?妾身沒法活了,老爺……”
父親穿着雪白寢衣,想是歇在三娘房裡聽見這邊動靜便一起過來看個究竟。此時見我推搡得媜兒怯弱不勝,三娘且說且哭,加之先前府裡死了人,一時間千頭萬緒臉色閃爍陰晴不定,大踏步上前對着我揮起了手。
我躲閃不及,臉上便火辣辣的捱了一下,父親還要再打,長姐驚呼一聲抱住父親的手哭道:“爹爹,女兒錯了,求爹爹看在嫡母的份上饒了妹妹吧,妹妹是無心的!”
父親聽見“嫡母”兩字,神色一怔,頓住手仰臉長嘆道:“婉兒,你可知道爲父此刻有多失望?我以爲你大病一場便懂事知禮了,想不到你居然用了大半年的時間來演這場戲!玉萼脾氣不好,有時候難免驕縱任性了些,可她是你的庶母,是你的長輩!無憑無據,你怎能隨意污衊她?此事可大可小,要是傳的不堪,你是想要她的命啊!”
我咬住下脣,萬沒想到事情會成這個樣子,時下已脫離我預計的路徑,欲辯無從,唯有垂首不言。
父親見我不加爭辯,眉頭不由擰起。三娘哭道:“府裡上上下下,誰不知道我向來是丫鬟不離身的,我哪來的機會害人?我若是見不得他與丫鬟穢亂,趕出去也就是了,何必冒險殺生?況且那小廝原不是我房裡的,不過見過一兩次罷了。他渾身無傷,想必是極熟的人才能哄騙出來。究竟是誰有那起男盜女娼見不得人的把柄在他手裡,怕他走漏風聲殺人滅口,反倒把罪名栽給我?”
她這話說的既委屈且尖酸,一屋子人的眼光不由自主都朝我瞄來。我心下一沉,姜果然還是老的辣,兜了個圈子又往我身上繞過來了。
父親終究還是疼我的,只一個耳光也顯出愧疚來。他咳嗽一聲道:“以後誰也不許再提這件事!若是再讓我聽見風言風語,仔細你們的皮!”長姐忙跪下稱是,三娘猶自哭喊:“老爺,難道這樣就算了嗎?妾身的委屈就白受了嗎?”
二哥一言未發,只堅持着攙起三娘,眼神沉沉的朝我這邊瞥,我也不知怎麼了,心裡突然咯的一下,便覺得漸次焦躁不安過來。
三娘終是哽咽着隨父親走了,媜兒早蜷成一團重又縮回被子底下。長姐拉着我出去,不過幾步路,二哥便從後面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道:“我有話對你說。”長姐訕訕道:“少庭,妹妹她不是故意的,你——”
“長姐,更深露重,你先回去,我不過問妹妹幾句話罷了。”二哥話語清冷,透着不容反駁的姿態。
無法,長姐一步三回頭的去了。
此刻已是子時過半,深寒料峭,他目光沉靜,似有一層霧藹,倏然道:“爲什麼?”我只覺心中有什麼東西沉到了底,他懷疑我,他也同父親一樣以爲我是蓄意污衊三娘!
我攏一攏鬢髮,溫聲道:“我與長姐細細思量過,雙成之死絕非意外——”
“所以就一定是我母親?”他打斷我的話,語氣裡隱隱有着鄙夷之意。
我竭力撫平心裡的潮涌,靜靜道:“哥哥一向比我聰明,路子也比我廣,如果哥哥要查,自然能查出來。”
他低首,忽而輕輕冷笑出聲:“查?你可知那是我親生母親?如果你與我……她便是你的婆婆。你曾經答應過我不與她計較,現今卻又步步相逼,難道她真的讓你這麼恨,爲了一雪前恥不惜羅織罪名大義滅親?”
我心口陣陣發燙,只覺得喉頭髮痛,啞聲道:“你心裡原來是這麼想的?”他並不看我,只冷聲道:“我知道母親以前對你不好,但她畢竟是長輩。我希望你能尊重她,不要再處心積慮佈下局來與她爲敵。”
處心積慮?佈下局來?
我渾身血液陡往上涌,淚水漫涌上面頰,“你也有眼睛,你也有心,你自己不會去思考不會去審視嗎?佈局?你說是我佈局?我在你心裡原是這麼不堪的?”
他眉頭蹙起,眼眸裡的寒意漸漸聚得濃重:“我自己的孃親,我是清楚的。她雖然爲人刻薄,卻斷不會做這等喪盡天良之事!況且她也沒有理由這麼做!妹妹,誰是雙成熟悉且不設防的人?誰又最希望我母親遭遇不測?曾經你便殺伐決斷,如今更甚了。父親都說不許再提,你又何必攤開來講,自取其辱?”
他居然以爲是我,居然會以爲是我!!
我的心虛弱而空茫的跳動着,月光印照着他冷漠的面孔,一股寒意從我心底泛起,刺骨的寒流蕩漾在黑色的深淵,熄滅了我曾經熊熊燃燒的熱情。
那麼多的眼淚紛紛墜下,我緊咬着脣,不肯發出一絲兒哽咽。
此刻在他面前,我連哭泣也不願示弱。
景和十九年三月十二,便是宮裡內選的日子。
父親皺着眉告訴我這個時間時,我淡淡付之一笑。
之前爲了避免入宮精心策劃,如今雖然有了成效,卻沒了努力的方向。皇帝不再特意宣召,想必是太后的不悅與流言蜚語讓他失了獵豔之意。我想,若是趁熱打鐵,也許真的就能脫離宮籍,只可惜我的羽翼已斷,喙爪皆損,日日囚在深宅大院,沒有旁人相助,無論如何也避不過去。
二哥再沒來看過我,我也沒去找過他,他從骨子裡對我的不信任讓我心灰意冷。
直到三月十日,宮裡爲了迎我派來了大批的女史宦官,府外也駐紮着千牛衛和龍武軍。我心裡的火焰又小小的冒出了頭,若是不逃,金絲鳥的生活便要持續一輩子。甘心嗎?
前思後想,也顧不得別的,我避開身邊的女史,抽個空子草草寫了一封簡信讓棠璃輾轉交給二哥。棠璃回來只說二哥接了信,並無他言。
當晚子時,身邊隨侍的人都睡下了。我脫了繡鞋,悄悄掀開槅扇翻了出去,膝蓋摔的生疼,我只捂着嘴躡手躡腳朝信里約定的滄浪亭去。滄浪亭便是最早棠璃帶我去的那個亭子,白天我便探過,那裡挨着一截外牆,守衛稀疏。以二哥的身手,攜我出去不是難事。
我在亭裡翹首盼望,直等到卯時破曉,也沒有等到一個人影。整夜簇擁着我,環抱着我,映襯着我的,是層層疊疊無窮無盡的苦寒與黑暗。他的心當真像鐵石一般堅硬,爲着我一時的衝動,便不顧往日情誼。賭氣至今,還不肯放下心中執念。
當我盛裝坐在梳妝鏡前,由女史們爲我簪上皇帝賞賜的五鳳朝陽金鑲翡翠珠釵時,我只覺得心裡一片麻麻的茫然。隨手捏住的象牙蓖梳齒尖朝內,狠狠的在手心裡擠壓出一個個細細密密的印記。
三九般的清醒在疼痛中油然而生,裴少庭是一場綺麗的幻境,滿足了我情竇初開時的一切幻想,大半年來,我癡癡的而又詩意般徜徉在絢爛的情節裡。難忘是那心痛無力的悽楚,拼了命地握住卻是一場空。
情與愛,愛與恨,人性在曖昧中交頸糾纏。我再也不心慌意亂想着各種方法去躲閃即將到來的命運,若是命數已定,誰能躲得過?比如之前還同甘共苦,一瞬之間形同陌路,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宿命?誰能與命運爲敵?誰能逃出自己的宿命?
任我號哭,由我輾轉,不肯助我,不願救我。
他對我,也不過如斯而已。
三月十二,戶部尚書府進嫡女婉,年十六,姿性聰慧有殊容。體怯弱,帝甚憐之,進更衣。同年,其兄自請戍邊禦敵,帝嘉其忠勇,允之,加封振威校尉,遺之以銀帶銙九。
————《東秦帝王紀•奏章合牒•景和十九年•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