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飛寰殿兩側的窗戶逐次打開,四通八達的殿堂內無處不有風來,無盡的穿堂風在秋冬尤爲凜冽,剎那間就消散了室內的暖氣,吹得帷幔翻飛,燭火盡滅。
初蕊蓬頭散發而出,陰森道:“三夫人,您是要添銀蠟麼,奴婢給你呈上來。”
三娘一直以爲初蕊和雙成都已死無對證,此刻渾身發顫,指着初蕊嗬嗬有聲。
初蕊又近一步,幽幽道:“三夫人,您不是要奴婢死麼?奴婢死的好慘,他們把奴婢罩在麻袋裡活活杖殺,奴婢的臉都碎了……”
說話間,凌厲的風吹拂開初蕊披散的發,露出一側血肉模糊的臉頰,饒是知道做戲,在這樣昏暗的僅靠月色照明的陰森場合,乍一看見,我也不禁心驚肉跳。
三娘驚懼不已,連起身也忘了,嚇的從軟榻上跌落在地,只撐着連連倒行,口中求饒道:“我並非存心要你死,初蕊,你要怪便怪雙成,是他連累了你,並非是我!”
風在室內穿梭,其聲如殞蕭瑟淒厲。初蕊緩緩跟隨,風鼓動起她的衣袖,一步步踏近,更顯可怖。“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三娘以袖遮面,顫抖着發出呵斥之聲,“來人,來人啊!”
她聲嘶力竭的呼喊並不奏效,初蕊冷笑道:“哪裡還有人來?三夫人,今日你便同奴婢一起到地府去說個明白吧,雙成還在閻君座前等着您呢!”
窗在開合的空隙發出吱呀之聲,冷風肆意闖入,橫衝直撞。終是迎面而來,似一隻瞎眼的鷹,不着痕跡的入骨清寒,在月下清輝中,搖動滿室鬼影紛亂。
初蕊伸手向三娘,滿面血淚,十指彎曲如鉤,見者爲之膽寒。
三娘終於撐不住慘叫道:“初蕊,初蕊,是我對不住你,你饒了我,你饒了我!”
初蕊面上的血液從頰上滑落,猙獰異常,她啞聲道:“那麼你告訴我,雙成是怎麼死的?我是怎麼死的?”
素日狡猾的三娘在酒意的催發下,失了一貫的狡黠沉穩,此刻忙不迭道:“他是自己找死,不能怪我——我不能讓一個雜役騙走媜兒,他怎麼配得上媜兒,他怎麼能存那種心思!”
初蕊沉聲道:“所以你就假借五小姐之名哄他出來,然後命人殺了他?”
三娘道:“若不如此,天長日久,假若他們做出苟且之事,我汪家顏面何存?”
初蕊且哭且笑:“那麼我又何辜?爲何要命人連我一併打死?”
三娘不敢看她,顫聲道:“我只計劃要雙成死,誰料到你們當時在一起的?既然媜兒不肯忘情,也只有委屈用你來做筏子。我並不是存心要害你,初蕊,塵歸塵土歸土,你快回去,每逢陰節死祭,我必定親手爲你燒紙焚香,你饒了我罷!”
初蕊住了手,篤定是百種滋味涌上心頭,一時竟怔了。
三娘見她呆立,覷了空子從地上爬起來便往內室逃去,不防撞在媜兒懷裡。
三娘如見了真佛,抱住媜兒驚慌道:“快,快命人點起燭火,快!”
我見火候到了,緩步從多寶格後閃身出來。緋墨與合歡逐一關閉門窗,點亮燭火。燈火明亮下,三娘見初蕊仍站在原地,青玉石板上明顯的現出影子,擡頭又見到我,登時倒吸一口氣,不由得鬆開了媜兒。
媜兒脣邊笑意森然:“孃親,是你,果然是你!”
三娘霎時面孔雪白,啞聲半晌,終頹然苦笑道:“千防萬防,家賊難防。你爲了那個雜役,居然如此算計,讓你娘當衆出醜!”
媜兒瞳孔深深,冷冽道:“孃親何嘗不是一直在算計我?”
三娘不言,忽又仰頭凝視我,齒間迸出森冷的恨意,“是你慫恿媜兒這麼做的?虧你有心思,找出這麼神似那賤婢的人來訛我!”
我冷笑道:“承蒙三娘誇獎,我不過有心思罷了,如何比得過三娘有手段?在媜兒面前既殺了雙成那個眼中釘,又拔了我這個肉中刺,一箭雙鵰,堪稱女中諸葛。”
三娘狠狠瞪我,錦心已閃出替初蕊摘去面上的僞裝,擦淨血水,初蕊端步上前,屈膝一福道:“賤婢命不該絕,不望今日還能見到三夫人。”
媜兒扳正三娘,幽聲道:“初蕊並沒有死,死的人只有雙成。孃親,爲何你要這樣心狠,爲何你一定要他死?”
此時,凡是留在飛寰殿寢宮的人都是知曉內情的,三娘見衆人眼神閃爍不一,或鄙夷或不屑,已有幾分惱羞成怒,當下厲聲對媜兒道:“他不過是個乞兒出身,仗着幾分顏色,便妄想攀附上你,這樣的混賬不殺留着何用?如果他沒死,你又怎能有今日的榮華富貴聖眷優渥?”
媜兒似不認識三娘般,良久,一滴淚緩緩從她眼角滑落:“孃親忘了,女兒曾經說過,孃親若害死雙成,女兒定不獨活……”
三娘臉色一凜,旋即氣道:“你要是想死便死去,就當我沒有你這個女兒!不過你也別得意,你爲了那賤人殉情,皇上知道了,靖國府上下都隨你入土,既然登臺唱戲,便要唱足全套,連同這位娘娘,誰也別想往外摘!”
她脣齒犀利,口中說到“這位娘娘”,一手便指向我,眼神裡更是含着無盡恨意。
我全然不懼,上前道:“三娘既是妹妹親母,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皇上並非昏庸之君,妹妹更非無智之人,今日之事,不過讓三娘還我並雙成初蕊二人清白而已,何來妹妹殉情,靖國府陪葬一說?況且說句狂話,我與妹妹聖眷正濃,即便有人在皇上面前說三道四,皇上也未必肯信!”
媜兒雙肩抖動,似乎關閉在殿中的寒氣即將摧毀她的身體與精神。我近前摟住她,又說道:“三娘是我們的長輩,按理這話也不該我說。不過你明知道當初妹妹看他與別人不同……爲何不能像父親那樣趕他出府也就罷了,非要活生生將他餓死?你這不是在妹妹心裡剮肉嗎?一條人命在三娘眼裡莫非真就那麼不值錢麼?”
我說的激憤,不免有些心悸疲憊,嫣尋忙扶住我道:“娘娘消消氣,既然事情水落石出,便交由裴充衣自己處置好了。此刻更深露重,娘娘還請移駕回宮吧?”
如是,後面的事我已經不好再插手。初蕊雖恨,畢竟已平安回到我身邊。至於死去的雙成,媜兒究竟如何對待三娘,那也不是我能操心的事了。
一夜沉酣,清早醒時,通身舒坦如釋重負,蘇合香的清冽舒爽在空氣中如細霧瀰漫。
嫣尋伺候我洗漱,含笑道:“娘娘好睡。”
我“嗯”一聲,嫣尋又道:“昨夜錦心和初蕊姑娘嘀嘀咕咕,下半夜才睡下,這會子只怕還沒起,要奴婢遣人去叫起嗎?”
我擺手示意不用,錦心與初蕊從小便在靖國府一同長大,姐妹情誼自然不比旁人,可惜棠璃已逝,不然此時她們三個不知道要歡喜成什麼樣子。
想起棠璃,我不免心酸,眼圈兒一紅,滴下淚來。嫣尋服侍我這麼久,察言觀色也知道我想什麼,見我此刻落淚,柔聲道:“逝者已逝,娘娘還是要多多保重身子纔是。如今皇恩浩蕩,娘娘應該多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悲慼。”
我懂她的意思,深宮禁苑,人人籌謀算計,我不過一時運氣好得了蕭琮的愛重,若是太過隨性而爲,只怕時日久了也難以自保。伸手接過她擰好的溫熱面巾敷在面上,抹去淚痕,將心酸惘然也一併抹去。
這一日我打算在館內好好和初蕊敘舊,並未特意穿戴,就撿了家常衣服頭飾,淡淡的描了妝。對鏡自照時,忽的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一切都是夢境,自己並未設身處地,就像蕭琮曾經說過的“隨時隨地可以撂開手去”。
這個念頭一上來,我自己也駭了一跳。恰逢乳孃抱了玉真過來,織金彈花襁褓明豔可愛。我牢牢抱她在懷,須臾不捨放手。這個不滿一月的嬰孩,是我與這個世界的聯繫,是我明確自己真實存在的證據。
“娘娘抱鬆些……”乳孃見我雙臂用勁,當下便有些着急,嫣尋忙上來輕輕拉開我的臂膀道:“娘娘想什麼想那麼出神,公主該哭了。”
我悟過來,這才鬆了力道。乳孃見我放鬆,忙從我懷中將玉真抱了去。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誕下玉真後我一直沒有奶/水,崔鈺說我體質寒涼,即便有奶/水最好也不要喂與玉真。萬般無奈,連想要自己哺育女兒的念頭也不得不一併打消。乳孃是謙王府送進宮的,原是等着伺候謙王側妃的孩子,可惜那孩子生下來幾天便夭折了。她長相不美,僅算端正罷了,好在她對玉真極好,照顧備至,倒是讓我省了不少心。
喝過紅棗茯苓粥,錦心和初蕊羞怯的出現在殿前:“奴婢們昨夜睡過頭了……”
我撐不住笑:“早知道你們兩個湊在一起便是話癆,睡便睡罷,誰等你做什麼事呢。”
初蕊近前跪在我面前,抱了我的腳道:“小姐,不,娘娘,棠璃姐姐已經不在了,您留下奴婢做個粗使丫鬟服侍您吧!”
錦心怕我不答應,也上前求道:“小姐,奴婢和初蕊都是從小被父母賣到府裡的,也算是半個家生奴才,小姐若不要她,她現在能往哪裡去呢?”
我挽了初蕊的手,溫聲道:“我身邊貼心的人就這麼兩三個,你回來了正好呢,誰說不要你的?”
初蕊神色一喜,正要說什麼,忽聽外殿悠遠,有人唱喏:“太皇太后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