綵綢繡花宮燈一盞一盞被吹滅,陽光漫上來,重重的綃幃帳上晃起無盡的漣漪。
我推醒蕭琮:“昨兒五皇子百日宴,嬪妾看您也並沒有多飲,怎麼一早還只顧貪睡。”
蕭琮翻個身,嘟囔道:“你回來倒頭便睡,朕批了大半夜的摺子你知道不知道?讓朕消停一會兒吧,橫豎今日不用早朝。”
我忍着笑爲他覆上喜鵲報喜提花棉被,自己披了小衣下牀。
嫣尋見我醒了,忙端了溫水供我盥洗。我拿青鹽擦了牙,又漱過口,錦心早擰了一把熱熱的毛巾遞上,毛巾熱騰騰蓋在臉上,似乎全身的毛孔都打開了,通身舒泰。
嫣尋問我:“可要服侍皇上盥洗?”
我搖頭道:“皇上昨兒夜裡批摺子熬了大半宿,總歸今日不用上朝,由着他好好睡一覺。”
嫣尋會意,手勢輕輕一揮,一旁侍立着等待爲蕭琮盥洗的宮人鴉雀不聞的退了下去。
“也不知怎的,總覺得這天色越發冷起來了。”我在手爐上捂着手,看着錦心指揮其餘宮人擡小飯桌。
嫣尋爲我挽起頭髮,鬆鬆綰了一個盤雲髻,“昨兒下半夜下了好大的雪,娘娘睡得香甜,許是不知道。”
我道:“是了,昨兒元澈的百日宴,我多飲了幾杯,皇上還說我一回來倒頭便睡,可見真是醉了。”
說着話,我撫摸着梳妝檯上小小一把玉梳,那是媜兒之前差人送給玉真的,可是我一直沒有機會看。直到她身故後,我才取出這把梳子來,當時不免又是一番痛哭。
即便是現在,想起元澈百日,她便走了百日,心裡的酸楚又豈是輕易可以抑制的?
嫣尋像是能看透我的心思似的,緩聲道:“月華夫人不在了,皇上又淡淡的,五皇子能夠依靠的也只有娘娘了,娘娘既是五皇子的姨媽,又是他的嫡母,宴席上多喝幾杯也是應該的。”
我握緊了玉梳的齒,那梳齒的頂端打磨的極爲圓滑,捏在手心裡一點也不疼,卻有着豐沛的充實感。
嫣尋又輕聲道“娘娘今日要去長信宮請安嗎?”
“去,爲什麼不去?”
嫣尋道:“可是太后每每說話都那樣尖酸,皇上也說娘娘其實可以不必去的……”
我輕笑道:“正因爲她那麼尖酸,我纔要讓皇上看看,究竟是她變本加厲還是我不知禮數。”
長信宮內溫暖如春,鶯鶯燕燕簇擁在殿中,馥郁的脂粉香氣伴隨着殿中的檀香氣息燻人欲醉。
我見過太后,坐在寧妃下首。
太后慢慢的喝着蔘湯,雖然是四十許人,袖口下縮處露出的一雙皓腕依然勝雪,“今日雪這麼大,難爲你們有孝心還來給哀家這個老婆子請安。”
裕妃接話道:“給太后請安是咱們積福的事,就怕太后嫌煩不想見嬪妾們,既然太后許咱們請安,便是下刀子也要來的。”
太后帶了些笑意,瞄她道:“什麼時候也學的這樣乖滑。”又道,“前兩日你舉薦的那幾個歌姬崑曲唱的着實不錯,難爲你想着哀家喜歡聽曲兒。”
裕妃拈了枚杏幹吃吃的笑,“太后喜歡就好,嬪妾只會於吃喝玩樂上盡些孝心罷了。”
寧妃因爲和我交好的緣故也不受太后待見,此刻只是陪着笑並不多言,太后偏挑出她來問話:“福康近日可做了功課?哀家聽師傅說她調皮得很,不肯靜下心來看書寫字,你要時常管束着她!”
寧妃起身屈膝一福應了是,太后半歪着身子靠在小矮桌上,拿眼角打量她,“寧妃,哀家記得你今年也才二十四歲吧。”
寧妃一怔,回道:“是,嬪妾今年虛歲二十五了。”
太后嗤笑一聲道:“二十四五,正是綻放的花朵呢,怎麼皇上一個月也不去你那裡一次?”
我眼睜睜看着寧妃的臉頰倏然紅透,又飛速的蒼白。
太后道:“你和奉薇夫人那樣要好,怎麼就不會跟她學學如何拴住皇上的腿?成日裡只圍着福康打轉,豈不是白白荒擲了青春歲月?你還年輕,若是像奉薇夫人那樣會哄皇上開心,子嗣綿延也是遲早的事。”
又拿我出來做筏子!
沒有哪一天不是這樣,在妃嬪面前,笑語盈盈的說我有多得寵,說我有多麼會討蕭琮歡心,說我多麼有本事,讓其餘人的牙根酸倒,滿肚子都是怨氣和酸水。如此三番五次,自然將我推到風口浪尖不能自保。
我放下茶盞,佯裝聽不懂她話裡的輕蔑,屈膝道:“嬪妾是服侍皇上的人,討皇上歡心也是分內的事,並不敢擔太后誇讚。況且嬪妾年紀輕,浮躁孟浪之處也有,不如寧妃姐姐端莊穩重。全靠皇上與太后擔待着,不嫌嬪妾愚鈍罷了。”
太后冷笑道:“聽聽,就憑你這一張利嘴,‘愚鈍’二字也委屈了你!”
我道:“嬪妾聽聞先帝之所以萬般寵愛太后,正是因爲太后德行出衆,口齒敏辯。嬪妾這點小伶俐,只怕還入不了太后法眼。”
先帝在時,先是寵幸妖豔的周太妃,後是專寵溫順柔美的陳太妃,王太后雖爲皇后,不過是蕭王兩家政治聯姻的工具罷了,又何曾受過先帝半分寵愛?
明知道這話不能說,我便偏要說!
我似笑非笑擡起頭,正對上太后惱怒的目光,端着參盅的手也因爲用力微微綻起了青筋。
是了,她惱了,是因爲我這話戳了她的心窩子,先帝不寵愛她,便是貴爲太后又如何?可她又不能當場發作,若是此時惱羞成怒,豈不是當衆承認自己從未被先帝寵愛過?
玉竹咳嗽一聲,“太后,這蔘湯涼了,奴婢撤下去吧。”
太后一怔,隨即面色緩和,將參盅遞給玉竹,又若無其事道,“都起來吧,不過是說說閒話,不必這樣拘禮。”
我盈盈一福,入座笑道:“這些日子天花得以控制,全仗御醫監衆太醫們不眠不休,若非他們勤勉,嬪妾們也不敢隨意走動。”
裕妃道:“妹妹說的是呢,不如賞他們些什麼,也算是嘉獎了。”
我望向太后,“皇后娘娘與和妃娘娘俱皆抱恙,嬪妾不敢擅自做主。”
太后單手支頤,淡淡道:“皇上已經賞過了,你們若是覺得過意不去,隨便賞些什麼就是了,勿需請教哀家的意思。”
衆人都欠身應了是,太后忽然問道:“月華夫人過世一百天了吧?”
裕妃回道:“是呢,昨日五皇子滿一百天,月華夫人可不就是過世一百天了麼。”
太后喃喃道:“原來才一百天啊。”
她一雙眼睛像鷹隼般盯向我:“她過世才滿一百天,奉薇夫人就穿紅着綠起來了,誰能想到月華夫人會是你的親妹妹呢?可見,真是人死如燈滅啊。”
我一愣,因爲元澈剛滿百天,我特意穿了一件水紅色撒花煙羅蜀錦衫,原是想借着紅色添些喜氣,沒想到這也成了一樁罪過。
衆人的眼神都聚焦在我身上,有那起不老成的妃嬪面上已浮起了鄙夷之色,我臉上燙燙的,忍了忍心頭惡氣,婉聲道:“皇上爲了月華夫人身故一事痛心疾首,嬪妾若日日穿的素淨,只怕皇上見了觸景生情,於聖躬無益。嬪妾雖是月華夫人親姊,更是皇上枕邊人,嬪妾心裡即便再難過,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表露半分,因此不得不在衣着裝飾上也處處用心,唯恐讓皇上起了悲思……”
我略帶了愁緒,低低道:“嬪妾的苦心,別人不明白,裕妃娘娘是最明白的!”
裕妃睜大了一雙杏眼,“本宮最明白?”
“若不是裕妃娘娘時常陪太后說笑,又爲太后召歌姬唱曲兒解悶,太后如何能忘記四皇子夭折之痛?這三四個月來,太后悲慟難抑,寢食難安,裕妃娘娘想必感同身受,可是裕妃娘娘依然能強壓悲痛事事爲太后着想,這和嬪妾爲皇上着想有何區別?所以嬪妾說,裕妃娘娘是最能明白嬪妾的。”
我徐徐說完,悲不自勝,臉頰已有淚珠滾落。
寧妃動容道:“妹妹心思細膩,我等自愧不如。”
太后有些出氣不勻,盡力和緩道:“是了,哀家爲了元伋日夜愁煩,也虧得裕妃用心。”她面向我,“可憐你有這份心思,是哀家冤枉了你。”
我嘴上說着不敢,心裡卻一陣冷笑,她那樣看重元伋,還不照常笙歌不斷,我雖然穿紅着綠,倒沒有聽小曲兒的心思。兩相對比,究竟是誰沒心肝一些,衆人只怕也心知肚明瞭。
回宮的甬道清冷積雪,寧妃與我同坐在暖轎中。她終究耐不住,忍笑道:“今日妹妹不軟不硬的幾句話,當真讓人心裡痛快!”
我歪在暖轎的窗戶槓子上,懶洋洋道:“咱們是痛快了,有些人心裡可是堵得很呢。”
寧妃道:“咱們心裡堵了這麼些年,如今也該換換風水了。”
我低聲道:“姐姐說的自然是沒有錯,但太后也不是那樣輕易可以對付了去的,如今忍着沒發作也是忌憚着皇上對你我的恩情。姐姐沒看見她今日氣色麼,想必惱的緊,只怕又要慫恿什麼人掀起風浪了。”
寧妃湊近了些道:“和妃這段日子總推病,我估摸着她與太后的不諧只沒擺在明面上罷了,這風浪怕是掀不高吧?”
我笑道:“姐姐貴人多忘事,和妃是明哲保身了,但還有一位新進的陶美人呢?她家世卑微,沒有外戚之患,怕是比和妃用起來更加得心應手呢。”
寧妃皺了眉道:“但陶美人的孩子是被太后弄掉的,難道太后不怕陶美人反咬一口?”
我不答話,伸手整理身上的貂絨披風,問寧妃道:“姐姐看我身上這件披風如何?”
寧妃不解,“你的東西都是皇上千挑萬選的,自然不會差。”
我撫着油光水滑的貂絨,“她能帶給陶映柔的榮華富貴就好似這張貂皮,讓人一見便知道是好東西,不忍割捨。”
我又仔細從戲如牛毛的紫色貂絨中揪出一根黑色的毛來,“而陶映柔爲了榮華富貴所作出的犧牲就是這根雜毛,隱在浩如山海的貂絨中,可以忽略不計。”
寧妃嘆息道:“各人的心性不一樣,各人的命也就不一樣。”
我攜了她的手,“咱們與她不一樣,姐姐爲了夭折的二皇子,我爲了枉死的親妹妹,即便前方千難萬險,少不得也要硬着頭皮迎戰了!”
寧妃斂容道:“那是自然,陶美人可以爲了榮華富貴不顧念骨血,我不能!”
我覷着她的臉色,緩緩道:“況且她們還意圖謀害福康……”
寧妃臉上的肅殺之氣更甚:“這筆賬咱們慢慢算吧,宮裡的日子,總歸還長得很呢!”
我得到她這樣肯定且堅決的答覆,含着笑道:“是了,宮裡的日子還長,且慢慢磨吧。”
緩緩鬆開手,我撩起轎子的簾幔,觸目處亂瓊碎玉,好一片冰雪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