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宮內有一池人工湖,爲着安全,水深僅僅過膝。太皇太后喜歡花草魚蟲,雖是冬季,卻有能工巧匠安置下一盞盞羊脂白玉雕琢成的白蓮,滿湖皎潔浮起在碧水間,碧綠荷葉也由上好碧玉雕成。
每日清晨有宮人傾注清露於碧玉荷葉之上,露珠滾動,折射璀璨光華,風荷曲捲,綠葉田田,活像是真的荷塘一樣。
“你那婆婆就是這樣的性子,臉硬心軟,分明沒有壞心眼,說話卻總不給人留情面。”
太皇太后背向着人工荷渠,在手背上抹着玫瑰雪花膏,對我說道,“哀家平日裡都不愛和她多說,她是什麼都好,精明好強,就是嘴巴不饒人些。你看哀家的面子,不要和你婆婆置氣。”
我接過她手中裝雪花膏的鑲金盒子遞給朱槿,寧和道:“嬪妾受太后點撥幾句,這是嬪妾的福氣。別人求也求不來的,嬪妾並不敢抱怨。”
太皇太后微嘆氣道:“你這孩子就是這點好,識大體,又忍得,不仗着哀家和皇上喜歡你就人五人六。若不是朱槿回來說起,哀家也不知道你這些日子受這些委屈。”
彼時我半屈了膝虛坐在太皇太后身側,聞言起身恭謹道:“嬪妾不委屈。”
太皇太后凝視着我的臉龐,漸漸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側身對朱槿道:“你看像不像?”
我不明就裡,朱槿淺笑回道:“其實容貌也不十分像,就是身段做派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我也不清楚她們二人說的“像不像”是指什麼,只得低了頭吃茶。
太皇太后見狀溫言道:“哀家不跟你打啞謎,你的模樣和你母親裴陸氏只有四五分像,神韻倒像的有八九分。”
我詫異道:“您見過嬪妾母親?”
朱槿掩口道:“何止見過,幾乎成了一家人。”
太皇太后頷首道:“你母親賢淑仁厚,聰穎美貌,又兼之出身世家,從小常常進宮來玩,原本是入宮爲妃的不二人選。”
我從未聽家人提起過這些,因此奇道:“嬪妾從未聽父親提起過,但既然如此,爲何母親又嫁到了裴家?”
看着我訝異的樣子,太皇太后道:“你父母是指腹爲婚,你孃親又是個認死理的人,說是姻緣之事已然天定,抵死不願入宮爲妃。”
她淡淡說完,也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悵然,默默的撕着手裡一瓣蜜柚。
我滿腹疑團,也不敢多問,她見我默然不語,反倒自己笑起來,“哀家老糊塗了,跟你說起過世的人來,罪過罪過。”
我陪笑道:“母親過世時,嬪妾還不懂事,如今聽您說幾句,反倒覺得親近。”
太皇太后許是覺得我說話合她的脾胃,索性暢言道:“你母親很好,先帝在時很喜歡她,可惜她自己不願意,否則後宮獨大,也沒陳妃周妃什麼事了。”
朱槿呈上茶點,“豈止沒有周妃陳妃什麼事,照着先帝當時的勁頭,只怕連中宮的位置也屈指可得。”
太皇太后並不怪她多嘴,只掃了我一眼道:“皇上寵你雖不及先帝對你母親用心,但放眼六宮,你也算獨佔鰲頭了。你只說太后爲何偏偏看你不順眼,如今可明白了?”
我恍然,照朱槿的說法,母親在先帝心裡的位置獨一無二,若是母親應允入宮,只怕王氏便不可能成爲當時的皇后,現今的太后了。
母親嫁給父親之後,得不到的永遠最珍貴,難免先帝不曾朝思暮想,太后那樣好強的人,如何能忍受自己的丈夫想着別的女人?只怕心中恨了一千遍一萬遍,只苦於無法下手罷了。現在我又入宮,蕭琮又那樣對我,夫君的心裡沒有她,現在兒子的心又被情敵的女兒佔據,她治不了已死之人,難道還治不了我?
我有些悵惘,想不到中間還有這樣一層,這幾大貴族世家當真是牽牽扯扯糾葛不斷,不是這家有那家的情誼,便是那家有這家的緣分,利害制衡,一發而動全身的事看來還真不少。
正默默揣度着,忽聽耳畔有人慌亂回報:“啓稟太皇太后、薇夫人,皇后娘娘忽然病倒了!”
朱槿怕太皇太后受刺激,撂下手裡正剝的蜜柚道:“慌什麼,揀緊要的說!”
那內監慌的跪倒在地回道:“今日新晴,幾位娘娘有興致一起遊園,也不知怎麼的,皇后娘娘好好的便暈了過去,現在御醫監的太醫們都趕去紫宸殿了!”
大安宮的人向來訓練有素,沉穩幹練,如今此人慌的幾乎語無倫次,可見皇后情勢之險急!
我也有些發急:“皇后有心悸的老毛病,莫不是突然發作了?”
太皇太后道:“這病可大可小,當真說不得!快,傳鑾駕,陪哀家去紫宸殿!”
紫宸殿內充斥的濃濃藥味氤氳沉沉,宮人們面色驚懼穿梭匆匆,裙帶飄忽間驚起陣陣冷風。
我扶着太皇太后下了鑾駕,曼姝紅着眼圈上來跪迎,太皇太后示意免禮,問道:“太醫怎麼說?礙事不礙事?”
曼姝哽咽道:“說是極險的,又診不出究竟是什麼病,現在只得拿人蔘吊着……”
太皇太后氣的連連用龍頭杖觸地道:“廢物,一羣廢物!”
我忙勸慰道:“您彆着急,小心心口又疼!”又問曼姝道:“李太醫不是一直伺候皇后的病嗎?他怎麼說?”
曼姝道:“李太醫說是心悸病發作,治不了根的,只能緩緩養着。崔太醫又說不是,兩位爲這個正在偏殿爭着呢。”
我皺眉道:“這是什麼話,他們兩位是御醫監拔尖的太醫,這樣還診不實,別人更指望不上了!”
說話間已至內殿,衆妃嬪或坐或站,都守在寢宮外面。此時見我和太皇太后進來,忙一一見禮。
太皇太后問道:“怎麼只有裕妃和寧妃在?太后和皇上怎麼也沒來?”
劉娉婉聲道:“太后今日在靈符應聖院守齋,和妃娘娘陪伴在側,一日之期未滿,嬪妾們都不敢去驚擾。皇上國事纏身,也不敢貿然去稟報。”
太皇太后道:“怎能不去稟報?若是皇后有個好歹……”
劉娉更加恭謙:“嬪妾原本也這樣想,但幾位太醫都說,皇后娘娘的病雖然來的險,好在於性命無憂。因此才暫時沒有向皇上和太后稟報。”
我聽她這樣說,想是已經問過太醫了。裕妃也道:“嬪妾當時都嚇傻了,虧得有昭儀在。”
我瞥見劉娉顏上掩不住的得色,微笑讚許道:“妹妹處變不驚,不愧是武將之後。”
劉娉並不在意我的誇獎,只略扯動嘴角道“不敢”,算是敷衍。我也不在意,恰好媜兒紅着眼睛迎上來喚我,也就將話岔了過去。
“姐姐。”媜兒拉了我的袖子到暗處,“薛姐姐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就病倒了,還這麼厲害!她們纔剛說是中了巫蠱,姐姐以前是修過仙的,姐姐有沒有什麼法子救救薛姐姐?”
我心中一凜,原來在我們沒來之前,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妃嬪們居然在謠傳巫蠱之禍了!
忽聞得人聲嘈嘈,我忙止住媜兒,拉着她繞到人前,卻見太皇太后扶額而坐,裕妃對我道:“妹妹,靈符應聖院的小法師來報,纔剛太后,太后也暈倒了!”
還未來得及思忖如何開口,陶才人忽然跪在太皇太后面前,涕泣道:“太后與皇后病得蹊蹺,連太醫也診不出,可見並不是身體抱恙,嬪妾一直不敢說,現在卻不得不說,既不是病,便是有人從中作梗,只怕下了詛咒也不一定,還請太皇太后聖斷,找出那下了咒的物件,或許便能喚醒太后與皇后了!”
劉娉冷聲道:“陶才人,你胡說什麼?六宮上下誰不盼望太后與皇后安好,誰會做出這等禽獸不如的事來,快快退下,不要驚擾了太皇太后!”
陶才人含淚仰起頭道:“嬪妾也知今日僭越,只是嬪妾生受太后大恩,不得不報!嬪妾鄉里素來有這種說道,嬪妾甘願領罪,只求太皇太后下旨搜宮!”
裕妃覷着太皇太后臉色道:“陶才人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以防萬一,便搜一搜也是好的……”
太皇太后沉吟道:“先帝曾經說過,若非大事,不可輕易搜宮。一來讓底下人恥笑天家自曝家醜,二來容易橫生事端……”
她問寧妃和我道,“你們二人怎麼看?”
我見寧妃避而不答,便屈膝回道:“嬪妾愚見,太后與皇后一前一後暈倒,首要的仍是請太醫診治。至於巫蠱之說,嬪妾未曾涉獵,更不敢多言。”
劉娉道:“姐姐這話就過謙了,誰不知道姐姐進宮前是羽化未成的半仙呢,姐姐精於修道,不會不懂得這些吧。”
一直沉默的寧妃此時道:“何苦說這些,如今皇后昏睡未醒,太后那裡也不知道怎樣了,究竟如何是好?”
太皇太后望着寢宮裡進出的宮人太醫,臉色陰晴不定,終於開口道:“傳哀家旨意。”
她頓一頓,眼神漠漠望向天際:“搜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