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娉恃寵而驕的程度,出乎我的意料。
她讓佩鴛端着那盤燒賣到長信宮演了一出忠心護主的戲碼,太后震怒,當場下懿旨斬殺御膳房相干人等,又命玉竹嬤嬤去廣明殿將慕容黛黛劈頭蓋臉好一頓痛罵,貶慕容美人爲寶林,擇日遷出廣明殿移居長亭所。
嫣尋道:“珍淑媛產子之後,似乎將數年的隱忍一併耗盡,現在顯出本性,當真是不可一世。”
我聽了也只是一笑,並不理會。
蕭琮知道時懿旨已下,該殺的也殺了,該貶的也貶了,他來慕華館時和我提起,臉上並不好看。
我憐惜慕容黛黛在後宮孤苦無依,怕蕭琮再罰她,便勸慰道:“慕容寶林也不是有心要犯忌諱,她是夷人,又未曾生養,哪裡懂得咱們的規矩?太后既已小懲大誡,皇上就別生氣了。”
蕭琮是下了朝直接過來的,此刻換下朝服冠冕,只穿着一身填金刺繡夾棉長袍,身姿挺拔,光華耀目。
他道:“朕何嘗不知道這個。只是皇后軟糯,一任嬪妃胡鬧,凡事又由太后定奪,她只一味唸佛不管,六宮竟似無主!”
我見他說起皇后滿心怨言,有心要報答薛凌雲對我的照顧,便含笑道:“皇后纔多大年紀?況且在閨中便是寬厚人,都說人的本性是極難改變的,您要她一夕變得殺伐決斷,如何是容易的事?”
蕭琮逗弄着玉真,嘆息道:“朕又不要她如何狠辣,只是裁決宮闈之爭難道就不能果決一些?”
我道:“六宮衆人多爲貴族士胄出身,皇上也知道投鼠忌器,皇后如何不懂?便如慕容寶林這件事,太后盛怒,珍淑媛委屈,慕容寶林又是那麼個出身,皇后如何敢攔敢勸?也只得由着太后的意思罷了。”
蕭琮點頭,忽而問道:“朕聽聞那日的鴨子肉是都有的,你可吃了?”
我嗔道:“這會子纔想起嬪妾來,晚了,早用完了!”
蕭琮有些發急,將玉真交於嫣尋道:“政務太多,朕一時渾忘了!怎的別人都知道多心問一句,偏你傻的用完了?隨侍的人都死過去了?”
我有心逗他,忍笑道:“不就是盤燒賣麼,味美甘甜的,嬪妾哪知道有這麼多講究?怪不得近日行走起來搖搖擺擺不由自主,我還當是生育之後繡鞋不合腳,原來是吃了鴨肉的緣故。”
蕭琮信以爲真,臉色發白道:“當真?搖搖擺擺?”
立時便要宣崔鈺,扭臉又見衆人極力忍笑,才恍然大悟,落座戲謔道:“你這是唬朕呢?朕不信你聰穎的跟猢猻似的,能被一碟子燒賣哄了去?”
我聽他又用“猢猻”二字做比,立時拉下臉佯怒道:“誰是猢猻?御花園子裡成天討果子吃的纔是猢猻呢!如果嬪妾是猢猻,那玉真便是小猢猻,皇上呢?皇上是……”
蕭琮每次來我這裡,都只留幾個貼心的伺候,不像在其他妃嬪宮中,上面兩個人說話,下面站着一溜子煞風景。
此時嫣尋站在下首伺候,見我說的興起,忙咳嗽一聲,我醒過神來,面前的人雖然親和,畢竟是九五之尊,何曾有人敢在他面前大膽妄言,還猢猻來猢猻去的?
蕭琮早伸手一把將我攬過去,恨道:“再胡說,朕割了你的舌頭!怕不怕?”
我見他又氣又愛的樣子,心裡有了底,撒嬌扮癡道:“割去好了,最好泡在您御用的酒裡,每日喝一盅,也算是您心裡惦記嬪妾了。”
這句話出口,細若遊絲,軟軟糯糯,那種極親熱極熟稔的感覺,便是我自己也唬了一跳,蕭琮眸色深沉,摟我更緊,貼在我耳邊沉沉啞聲道:“你又不能侍寢……何必逗我……”
我斜眼見乳孃抿着脣忍笑,自己紅了臉,從蕭琮懷裡掙出來,捋一捋頭髮道:“別鬧,咱們說正經的,嬪妾有一事想請皇上示下。”
蕭琮見我掙開,略有些掃興,半臥在榻上懶懶道:“又有什麼鬼主意了,講吧。”
我怕他硌着,拿了自己用的臘梅花蕊裝的新荷色彈花枕頭,墊到他頭下道:“再過幾日便是小皇子滿月之期,嬪妾因想着,太后喜歡極了這個孩子,必定是要大操大辦的。”
蕭琮略點頭道:“正是,從生下來到現在,禮部擬了好些名字,母后一個也沒看上,可見她有多重視。”
我略低了頭,婉轉道:“嬪妾想,既然小皇子滿月辦的隆重,玉真滿月就不要再操辦了……”
蕭琮聞言驟的揚眉,凝視我道:“這是什麼話?娉兒的孩子是皇子,莫非朕的玉真就不是東秦公主?”
我拖着他的手道:“嬪妾不是這個意思。”
蕭琮黑了臉:“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斂容整衣,盈盈拜倒道:“請皇上容嬪妾說句僭越的話:如今邊關各處雖有良將鎮守平安無事,但糧道遙遠險阻,又兼拖拉欠缺,嬪妾哥哥是做過兵卒的人,曾說過每每糧餉到達之日,兵士已經餐風露宿忍飢挨餓多時,天長日久,邊關如何安定?”
蕭琮面有詫異之色,我越性竹筒倒豆子:“玉真生在皇室,從小錦衣玉食,也不差這一場盛大的滿月酒。嬪妾不敢妄言時政,但斗膽求皇上將玉真滿月所需費用折成軍餉,發向南粵也好,發向滇西也好,就當是我朝將士分甘同味,共賀玉真滿月之喜。”
殿中一片靜默,底下人早隨我跪了一屋子。
半晌,蕭琮乾咳一聲道:“這些話你都從哪裡聽來的。”
我回道:“嬪妾閨中有個婢女,去年被人拐了賣到蠻地,前些日子被嬪妾找了回來。她做過胡商的女奴,親眼看見過將士們飢寒交迫的樣子……”
他下了榻,扶我起來,帶着埋怨道:“什麼你都知道!什麼你都操心!即便邊關缺餉,還有朕,還有朝堂臣子,哪裡用得着犧牲玉真的滿月?”
我見他口氣裡雖然帶着幾分責備,行爲舉止還是顧惜我的,自己也放了心,低聲回道:“嬪妾只是想盡份心,也爲皇上和玉真積福。”
蕭琮將我的頭埋入胸膛,一字一句道:“難爲你不生分,什麼話也敢說……你爲朕好,朕省的。”
我情不自禁抱住他的腰,暖意在周身四肢百骸遊走,那樣和煦,似乎薰然欲醉。
良久,自鳴鐘“咣”的一聲,像是蓄意要驚破纏綿的情意。
隨着自鳴鐘的回聲,康延年的聲音從帷幔外平平響起:“皇上,宮人來報,太后請皇上移駕長信宮小敘。”
蕭琮一走,錦心頓時活泛起來,撮着牙花子道:“這會子小敘什麼,左不過又是珍淑媛爲了擢位份在太后面前撒嬌罷了。難爲咱們這位爺,天天的國事纏身,還得應付着那些心懷鬼胎的。”
嫣尋笑話她道:“這會你又機靈起來了,剛纔娘娘諫言時,是誰趴地上流冷汗呢?”
錦心訕笑:“皇上天威,奴婢也是擔心娘娘。”
我道:“你擔心我,我纔是擔心你呢。說話沒個把門的,就憑你剛纔撮牙花子說那話,就夠死幾輩子的了。還好意思教訓初蕊,我看你也要到掖庭去學幾天規矩,越發的倒回去了。”
錦心正絮絮對初蕊道“要學着些、宮裡不比家裡、不合適就要殺頭”等語,不防我嗆了幾句,頓時羞紅了臉道:“奴婢也只是在內殿才胡說幾句,奴婢知錯了。”
我也不是真的要訓斥她,見她已經知道失言,淡淡說笑間也就帶過去了。
正喝着新熬的燕窩粥,絹兒打起了簾子,雲意夾着一陣寒氣進來道:“今兒外面好冷,妹妹幸虧沒出去。”
錦心忙上去幫着順茗脫下雲意的狐皮大氅,露出裡面穿的娟紗金絲繡花長裙來,纖腰處掛着塊上好的羊脂玉玦,隨着走動微微輕晃,更顯雲意體態窈窕。
她含笑坐在我身側道:“你不是說要常下地走動纔好得快麼,這麼早就歪在榻上做什麼?”
我讓嫣尋再盛一碗粥來給她,一邊微笑道:“姐姐知道我懶,偶爾走走罷了,天寒地凍的出去走有什麼意思呢。”
雲意接過印蓮瓣紋象牙碗,嗤笑道:“聽說又有人拿了那軟弱可欺的慕容氏當柿子捏,當真是我不犯人,人常犯我。”
我靜靜舀一匙銀耳喝,道:“慕容黛黛母家若是東秦貴胄,也就沒有這些事了。”
雲意聞言悵然,放下手中銀匙道:“慕容寶林受盡欺負,卻極盡忍耐能屈能伸,浣娘若能像她,也不至於白白枉死……”
我接過玉蘭花汁子浸泡過的雪白麪巾,擦拭了嘴角,惆悵道:“浣娘雖然柔弱,性子卻是極剛烈的。太后憎惡,皇上輕蔑,要她承受着冤枉和委屈而活,想是不能的。”
雲意仰起頭,眸中流光滑溢,大有傷神之態,盡力維持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道:“妹妹說的沒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或者讓浣娘撐到如今纔是最痛苦的,不如一了百了。”
說到寥落處,我二人互相凝望,俱是一聲長長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