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過去,天氣越發冷了,棠璃每日變着花樣讓我吃吃喝喝,身體豐澤了許多。
我自在後花園裡盪鞦韆,棠璃坐在一旁做針線。她手工極好,心又細,繡的圖樣活靈活現,凡我用的衣料針線一應由她料理,她見我喜歡,再忙也親力親爲,不肯假手於人。
每天吃穿住行都有專人服侍,說不舒服那是假的。不過閒極無聊時,又的確沉悶。最初的新鮮感已經漸漸消散,現在困擾我的依舊是怎麼回去。我懷念我的電腦,我的PSP,我的手機,我的八卦,我的流行音樂,我的可樂,我的KFC啊……
“三小姐原來在這裡,讓婢子好找。”
媜兒的侍婢合歡笑着欠身:“今日我們小姐隨夫人出門了,走前小姐說棠璃去年做的鞋面她很喜歡,想讓棠璃再過去描幾幅花樣。”
棠璃看我,微微擺手,我看她的樣子是不想去媜兒那裡,但媜兒說到底也是妹妹,她既然開口,又只是讓棠璃畫幾個花樣,我也沒有不同意的理由。
只能委屈棠璃了,好在她一向溫順恭謙,見我同意便說:“我去喚初蕊來照顧小姐。”合歡笑着說:“還用你費心,我已經叫過初蕊了,她說馬上就來。”棠璃無法,便丟下針線跟合歡去了。
我有一下沒一下的蕩着,鞦韆慢悠悠的晃着。後花園雖然草木未凋,鶯舞燕啼,但放眼望去空蕩蕩的,總覺得沒意思。俄頃,背後響起腳步聲,沒有說話,一準是初蕊那調皮孩子想嚇唬我。
這小妮子自從發現我不再可怕之後,活波的天性也蹦出來了,整天問東問西嘰嘰喳喳,也難怪,十四五歲的年紀,以前謹小慎微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突然之間解了封,誰不是如釋重負興高采烈呢?
我也懶得回身:“別玩了,過來給我推幾下,我累了。”
她見我如是說,顯是看穿了她的鬼心眼兒。腳步頓了頓,走過來抓住鞦韆繩架搖了起來。
今早新穿的桃花雲霧煙羅衫後領本來就低,晃來晃去漸漸半褪到肩胛。我仗着裡面有抹胸打底,初蕊又是小女孩子,便不以爲意。早起剛洗了頭,只鬆鬆綰了個墮馬髻,髮絲垂落,更顯慵懶。
鞦韆搖動的頻率越來越小,漸漸停下。我半眯着眼靠在繩架上養神,思緒紛飛,想起曾經聽過的歌,很是感慨,不覺吟出了聲:“浮沉踏雲巔,飛花拈指間,月奉金樽前,誰袖盈華年?”吟罷更覺悽婉,低低嘆了一口氣。
初蕊溫柔的綰起我的頭髮,手指碰到脖頸的肌膚,不經意間輕輕滑動,觸感冰涼。我反手握住她的手道:“怎麼這麼涼。”她還是不語,我突然覺得異樣,握着的手骨節較大,青筋明顯,分明是男人的手!
我甩開那隻手,倏忽站起,轉身看到背後的人居然是鍾承昭!
他不徐不疾的坐在旁邊的石凳上:“婉妹好興致。”想起剛纔衣衫半褪後背肯定被他看了個精光,我又羞又氣:“你這是幹什麼?”“我能幹什麼?我剛走進這後花園,你就命我推鞦韆。尚書千金說的話,我總不能不聽。”他平靜的回答,似乎真的是我主動邀他。我整張臉像浸在熱水裡一樣緋紅:“我,我以爲是初蕊,我並不知道是你……”他依然和緩微笑:“妹妹現在知道我不是初蕊,還要我推鞦韆架子嗎?”
他那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就仿若剛纔爲我綰髮、觸碰我肌膚的人不是他。我看着他那雲淡風輕的臉,恨不得上前給他幾個耳刮子。他拿起棠璃放在石桌上的針線看了看,撇下說:“婉妹現下脾氣真是改了許多,若是以前,早大哭大鬧向姨母告狀去了。”
我身子一僵,想起裴婉來。性格乖戾暴躁,喜歡體罰下人,對三娘媜兒唯唯諾諾,聽風就是雨,沉溺修行,當真被欺負時只會大哭大鬧,毫無城府算計。我的天,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極品,是誰培養出來的這種性格?我是做了什麼孽要穿越到這樣一個女孩子身上?
鍾承昭又坐了一會子,見我默默無話,以爲我生氣了,便至我身旁賠笑道:“妹妹莫不是真生氣了?”我驀地擡頭,他的臉龐近在咫尺,越發顯得膚色皎然,顏如冠玉。我的心突突跳了起來,臉色一層一層的紅上去,這個距離太曖昧,似乎再近一寸,他的呼吸就能撲到我臉上。
他這樣的男人,言語平靜淡泊,行動親暱自如,仕途有望,又長得一身好皮囊,長姐對他有意,我此刻深深理解。進退自如,暱而不狹,如何不讓長姐這種深閨中千金傾慕不已呢。
好在我是一枚看過無數小言的21世紀女青年,看他做出這輕佻的樣子,羞到極致,乾脆橫下心來,笑的如春花燦爛:“鍾哥哥言重了,婉兒不過是想起舊時的事,一時間失神罷了。”他見我既不尖叫失態,又不破口大罵,反而不知所措。
我故意向前湊近,吐氣如蘭:“桃之夭夭,爍爍其華。你不惦記媜兒了?”他猝不及防,急退幾步,看着他窘迫的樣子,我大出一口惡氣,忍不住大笑起來。嚇唬我?我可不是深閨裡沒見識的弱質女流!
承昭深深看我,正要開口,遠遠看見初蕊跑來,還沒近身就高喊:“鍾長史,三小姐,二爺回來了!現在外三廳呢!”
二哥?父親的獨子,三孃的心肝,他不是在跟着軍隊去青海那邊討伐吐谷渾部落了嗎,他怎麼回來了?難道戰爭結束了?
承昭揮手示意初蕊退下,微一頷首道:“回來的好,正好收一收你的性子。”我狠狠瞪他,他反而笑起來。“你自醒來還沒出過內堂吧,走,我帶你見你二哥去。”一聽到可以去那神秘的外三廳,我一下子高興起來,跟在他身後一路暗暗盤算,見了裴少庭應該說什麼,假如還有其他人在場,該怎麼稱呼。雖然有“忘症”這個擋箭牌,也不能太失了禮數給父親丟臉。
從後花園去外三廳,有一段路要穿過假山。承昭見我始終歡欣雀躍走在前面,眉頭微皺,伸手拉住了我。我一驚,條件反射便要甩開,無奈他雖是文官,手勁兒卻很大,甩了幾下都徒勞無功,我又怕萬一被路過的旁人看見,索性由他緊緊握住。
晴空萬里,一碧如洗。行經之處紅牆翠瓦,高樓華宇。牆外車水馬龍,遊人如織。他步履緩慢,似乎在欣賞秋景。我數番掙脫不了,難免有些惱:“你再這樣我可叫人了!”他依舊不鬆手:“爲什麼說我惦記媜兒?”我沒料到他問這個,一時怔住。是啊,只是因爲他那一句“爍爍其華”,我跟長姐都認定了他喜歡媜兒。可到底他心裡想的是什麼,他指的是什麼,我們其實都不知道。好在他只微笑前行,並不追問。
轉過假山,已是外三廳側門。好幾個家將守在門外,門口還堆着些木製箱籠,想必是二哥隨身物品。承昭一出假山便鬆開了我的手,任我野馬遊疆,他自負手踱步。
我氣惱不已,偏要先他幾步跨入廳內。
我站在門檻上,便看到父親正坐在案首講話,廳下站立幾人,除了幾個門客打扮的,就是三哥和另一個右手上臂裹着麻布,左大腿也裹着麻布的男子,想必就是二哥裴少庭了。
三人聽見聲響,都回過頭看我,三哥倒還罷了。只見二哥穿着半新明光甲,腰間佩劍,左手將頭盔抱在懷中。膚色偏黑,眉峰如劍,五官猶如雕塑一般深邃堅毅,籠罩着風霜之色,想是趕路已久。許是受傷的緣故,他的臉色異常蒼白。但神情甚是清冷高傲,看清是我便扭轉頭去,並未多看一眼。
父親見我笑道:“你到來得快,還不見過你二哥。”我忙走進來,施施然欠身,二哥面色冷峻,略偏頭道:“妹妹不必多禮。”
他並無半點與我寒暄之意,我只好又訕訕走到三哥身邊,三哥促狹的衝我擠擠眼睛道:“這下可有降服你的人了。”我恨恨掐他一把,因爲我倆靠的近,旁人都沒看見,三哥吃痛,又怕出聲父親責怪,只得忍住,瞪了我幾眼。我得意的笑,擡頭卻見承昭正盯着我們,臉上表情無異,也不知道看到沒看到。
只聽父親問:“聖上怎麼說?”
二哥回道:“忠武將軍此番平息慕容超部叛亂,逼其退至青海湖西五百里,功不可沒,聖上特賜金玉帶,金銙十三,加封從三品歸德大將軍。另有錢帛田地之賞。”
父親靜靜聽了,又說:“你呢,聖上怎麼說?”二哥回說:“聖上體恤孩兒,已下旨讓孩兒在家靜養三月,期滿再回隴西。另賜一柄白玉三鑲福壽吉慶如意,用以嘉獎孩兒沙場勇猛。”說罷,已有副將恭恭敬敬捧上一柄玉如意來。
父親忙下座接住,左右端詳,讚不絕口。又對二哥說道:“你做的很好,不愧是我裴家的孩子。既然聖上讓你靜養,你就安心在家休養,等痊癒之後再去上任。”
二哥應了,又有門客說:“大人既如此能幹,老爺爲何不向聖上進言,求得在京城供職,朝夕侍奉天子腳下,也好過回那隴西苦寒之地,做個折衝府的副職。”父親搖頭道:“我這孩兒,性子倔強,不會逢迎。天生是沙場拼殺的命格,若是讓他進京城供職,只怕他笨嘴拙舌,招來大禍也未可知。”
我悄悄擡眼看二哥,他似乎並不在意父親說的話。父親見他站着吃力,便說:“你母親和你妹妹去了鍾府探你姨媽,這會子獨你二孃長姐在家,你有傷在身,也不必特意去見了。”又對下首家丁說:“扶二爺回房,另請醫官來看。”
家丁諾一聲,便有人上來扶,又有人出去請醫官。父親見我和三哥呆站着,便說:“你們二人也隨你二哥去吧,承昭留下我有話說。”
我巴不得一聲兒答應了,跟三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