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居住的長信宮飛檐列棟,丹堊粉黛,一一列具。前次因爲雨霧天氣沒有看的仔細,今日藉着陽光細看,才覺恢宏華麗。殿臺角上的瑞獸排着單行隊,挺立在垂脊的前端。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狎魚、獬豸、鬥牛、和行什十樣俱全,使得長信宮既規格嚴整又富於變化,莊重與生動兩相和諧,宏偉與精巧雙雙統一。
漢白玉臺階上的萬字紅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紅毯的盡頭便是長信宮正殿,此時洞開的幽深殿門使得高聳的殿堂平添了一層神秘氣氛。
依禮跪拜之後,太后便傳起身。
我站在下首幾位,微微仰頭看去,太后端坐在雙鳳朝陽的團刻紫檀座上,一襲正紫色宮裝顯得她分外肅穆莊重。皇后着一身正紅蹙金鳳穿牡丹羅袍恭立在旁,風姿綽約。其餘各妃均斂容垂目,正襟危坐。
“聽說皇上新封了婕妤,是哪一位?”
太后撫摸着手裡油光水滑的一隻西洋哈巴狗,漫不經心道。
我忙越衆上前跪下道:“嬪妾婕妤裴婉,給太后請安,太后萬福金安!”
“你姓裴?”太后似乎有了興趣,“可是河東裴氏靖國公裴元的孩子,3月內選的那個?”
我跪伏在地婉聲回道:“回太后的話,嬪妾正是靖國公的孫輩。”
太后“哦”了一聲,令宮人扶我起來,又賜了座,這才微露笑顏道:“你祖輩爲我東秦浴血奮戰戰功赫赫,如今你哥哥又屢立奇功,當真是將門之榮。聽說你身子不甚好,坐着回話吧。”
因爲皇后等人都還站着,我謝了座,也只敢虛虛沾了一點椅面。
韓昭儀笑道:“妹妹進宮三月,不聲不響的晉了婕妤,還獲封號‘寶’,可見皇上對妹妹有多寵愛。”
一對雙胞胎姐妹離我最近,其中一個帶滴翠耳墜的含笑說:“聽聞婕妤昨夜侍寢,今日雨就停了,宮裡都說婕妤是祥瑞之人,立了大功,故而皇上封了‘寶’字。”
太后眉頭微蹙,我一眼瞥見,忙起身恭敬道:“嬪妾不過是妄生了一個獨特的胎記而已,能有什麼功勞?風調雨順是東秦列祖列宗在天庇佑,若要說起,也是太后素日裡仁慈體恤,澤被蒼生積下的功德!”
太后眼波在我身上繞了一繞,面色和緩道:“陰雨連綿,苦的都是老百姓。你們都是錦衣玉食養大的,嬌生慣養,哪裡知道田間勞作靠天吃飯的辛苦?全靠着祖宗的福澤,現在雨是住了,皇上還不知道要爲了安民賑災的事忙成什麼樣。你們也都收起性子,好好伺候着皇上,別沒事盡傳些閒言碎語。”
妃嬪們都諾諾稱是,太后用保養得益的手梳理着哈巴狗的長毛,淡淡道:“皇后這些日子把佛經收一收,皇上辛勞,你要用心管着六宮,別再傳出些有的沒有讓哀家聽了心煩。”
皇后躬身道:“太后說得是,兒臣自當謹記於心!”
韓昭儀一行笑一行嬌聲道:“太后放心,皇后仁厚耳朵軟,還有嬪妾呢!嬪妾也會幫皇后分憂,該罰的就罰,該賞的就賞,必定讓皇上太后得享清福!”
我聽到她一把嬌滴滴的聲音響起,心裡不禁捏了一把汗,太后如此威嚴,一衆妃嬪未經傳喚無人敢高聲說話,她居然放聲說笑,難道就不怕太后不悅嗎?
我悄悄窺視太后,只見她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你先管好自己吧,沒得給皇后添亂!”
韓昭儀上前一步不依不饒道:“太后,皇上雖然忙於國事,可是忙裡偷閒還去婕妤妹妹宮裡歇息,嬪妾怕擾了皇上雅興,昨兒個原本做了時新的鱖魚也不敢遣人去請皇上,難道嬪妾還不算懂事的麼?”
太后笑道:“你身爲九嬪之首,這點大度之心原是要的,怎麼還邀起功來了?”
韓昭儀臉色一暗,隨即又笑若春花:“太后您忘了,昨日可是嬪妾的生辰呢,皇上召了寶婕妤侍寢,便把嬪妾忘到九霄雲外了。”
她說話間眼神像刀子似的在我臉上飛快的剮了一眼,我原本在她說昨日是她生辰的時候有些慌亂,卻又在她恨意到來之後鎮定下來。蕭琮要留在我那裡,並非是我求來的,即便與她的生辰衝撞,我也沒有必要爲此自亂陣腳誠惶誠恐,因爲在以後的日子裡,誰知道還會遇上多少娘娘的生辰?多少娘娘的忌諱?我只要小心謹慎,不主動招惹是非便罷了。
話雖如此,我還是做出驚惶的樣子躬身道:“嬪妾新進宮,不知道昨日是昭儀娘娘的生辰,臣妾失儀,還望昭儀娘娘不要怪罪!”
韓昭儀冷笑一聲,並不理睬我。反倒是皇后怕我尷尬,笑說:“也不怪你,本宮聽康延年說,是風狂雨驟不便出行,皇上才留在你那裡。並非有意要誤了昭儀的生辰吉時。”
皇后雖是說給我聽,實際上也是說給所有人聽。薛凌雲無形中爲我解圍,我心裡卻辨不出是什麼滋味。
太后端着福壽全牙白汝窯瓷盅,慢條斯理飲着,也不說話,皇后也不敢催請。半晌,太后道:“我也乏了,還得睡會回籠覺,你們且去吧。”
皇后應了,卻不動步,底下人也不動步,我便也畢恭畢敬的站着。
一盞湯水飲盡,太后便微微閉了眼睛。這時,皇后才輕聲道:“太后請歇息,兒臣告退。”底下人呼啦啦福身道:“嬪妾告退!”這才慢慢按序退了出來。
走至外殿廊下,我微微鬆了一口氣,我身旁的嶽才人笑道:“怎麼姐姐也害怕麼,嬪妾還以爲只有嬪妾這等凡人面見太后纔會失措,沒想到姐姐這樣的神人也會如此呢。”
雙胞姐妹中的一個聞言轉過身來,用手中團扇指着嶽才人怒道:“纔剛太后說什麼,這麼快你就忘了?嘴裡不三不四的,什麼鬼啊神的,存心讓娘娘們聽見了不自在嗎?”
她說話間滴翠耳墜在陽光的折射中晃動出別樣神采,雲意悄悄在我耳畔說:“這是充衣郭鳶。”
嶽才人一張小臉嚇的煞白,我看了心中不忍,便賠笑道:“她不過是說了一句玩笑話,也不是存心的。以後囑咐她不許再說可不就行了,充衣別與她一般見識。”
瞥見嶽才人感激的神色,郭鳶越發來勁兒,笑道:“婕妤這話錯了,正因爲娘娘們存了慈悲之心,才讓她這麼大膽子!況且怎麼是嬪妾與她一般見識?太后教誨言猶在耳,皇后昭儀尚不敢忘,她反倒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這樣的人若是不責罰,豈非顯得後宮中人個個都是沒規矩的?”
韓昭儀身邊的宮人抱琴過來道:“各位娘娘,爲了什麼吵嚷起來?”
郭鳶索性越衆而上在韓昭儀和皇后面前如此這般的說了起來,嶽才人眼淚涌出道:“婕妤好歹救救嬪妾,嬪妾真的是無心的!”
抱琴冷笑道:“這會子知道錯了,才人早先怎麼不好好掂量一下再說話呢?”
她是韓靜霜的家生奴才,韓昭儀盛寵,她也跟着有了臉面,雖然只是個奴婢,行事說話卻堪比半個主子,此時教訓起分位低微的嶽才人,也沒人吱聲,嶽才人更不敢反駁。
雲意低聲鄙夷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皇后聽完郭充衣加油添醋的話,並未動氣,只說道:“嶽才人確實不夠警醒,不如就罰抄金剛經十遍修身養性吧。”
韓昭儀冷笑道:“怪不得太后常說六宮無矩,全是皇后慣出來的。這樣現擺着犯忌諱的話,皇后也輕描淡寫的放過?”
皇后也沒計較她言語頂撞,只淡淡笑道:“那麼依妹妹之見要怎麼處罰?”
韓靜霜眼中寒光一現,閒閒道:“若皇后問起嬪妾,嬪妾的意思便是杖責五十,以儆效尤。”
我倒吸一口涼氣,杖責五十?宮中刑罰森嚴,掌刑內監下手輕重全看主子心意,若是韓昭儀有心殺雞給猴看,便是個精壯男人也要打得半死不活,何況手無縛雞之力的嶽才人?
郭鳶的雙胞妹妹貴人郭芸面有憫色,低聲道:“嶽才人也是無心之失,昭儀娘娘饒了她吧。”郭鳶眼一橫,將她拉到自己身旁道:“你懂什麼?娘娘教訓人要你多嘴!”
長期的雨水將宮殿外圍的草木沖刷的異常潔淨,四處瀰漫着清新之氣,皇后輕輕緊了緊身上的長袍,靜靜道:“既如此,妹妹覺得怎麼處置妥當,就怎麼處置好了。本宮原也不如妹妹雷厲風行。”
我心中駭然,堂堂一國之母居然如此軟弱,還有其他妃嬪在場,韓昭儀的位份並不是最高,皇后就任由她隨意處置嶽才人,韓靜霜鋒芒畢露居然到了這種地步!
嶽才人面如死灰,兩個宮人上前便要拖她下去受刑。
我見勢不妙,上前幾步行了大禮道:“嶽才人皆是打趣嬪妾纔多了一句嘴,並非有意要拗着太后的意思,還請皇后看在她是初犯,又身子單薄,從輕處置吧!”
皇后正要攙我起來,韓昭儀忽的喝道:“大膽裴婕妤!皇后已經將此事交與本宮處理,即便打死也各安天命!你三番四次阻撓,莫非也想吃板子?”
她並未躋身妃位,卻口口聲聲“本宮”,嚴格算來也是僭越大罪,但衆人神色如常,想是她如此自稱由來已久。
皇后手勢一僵,我微微擡眼看去,她平和的臉上已有了明顯的尷尬之色。
一股子清冽冷香襲入鼻腔,一直沉默寡言的和妃擦身上前,扶住皇后的手笑道:“昭儀這是怎麼了,嶽才人也不過是說錯了一句話,你排揎她一頓也好,教訓她一頓也罷,拉回晗風殿處置就是了,何必在長信宮殿外大呼小叫的擾了太后清夢?何況這會子天剛定了,皇上太后尚且喜氣洋洋,你就先喊打喊殺的,不是本宮說你,嶽才人這條命折了事小,衝了皇上的喜氣事大。”
和妃平時很少露面,話也不多,此時幾句話軟硬皆施,反而深得人心。
珍淑媛也笑着說:“和妃娘娘說得是,誰不知道韓昭儀是刀子嘴豆腐心,說的厲害嚇唬嚇唬嶽才人罷了,哪能真的下狠心呢。”
她這番話顯而易見是爲韓昭儀辯護,和妃並不搭話,只伸手作勢扶我,又看一看皇后臉色,見皇后頷首才真的扶起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