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六歲那年,我二十二歲。
和妃說到做到,五年多來一直稱病抱恙,不爲太后所用。反倒是陶美人,因爲屢屢被我阻斷晉封的道路,便越發與太后親厚。
皇后長年纏綿病榻,蕭琮爲了消除自己心中的孽障,下令有生之年不再選妃,希望以不拆散百姓天倫爲念,替薛凌雲祈福消災。
這幾年來,陶映柔及其餘人等每每挑釁都被我和寧妃毫不留情的擋了回去,除了太皇太后薨逝,宮中並無大事。
這日春光甚好,我與寧妃、雲意、嶽才人並慕容寶林於御花園賞花,幾個孩子在眼前蹦蹦跳跳,玉真和元澈是一路,兩人都愛說愛笑,活潑的像永遠不知道累。福康十四了,儼然已是婷婷少女,八歲的元倬依舊喜歡跟在她身後,黏人的像個跟屁蟲。
嶽才人因着福康的緣故,被寧妃特意換到曲臺殿偏殿居住,也因爲這樣,才脫離了顧妍那張嘰嘰喳喳不知進退的利嘴。顧妍年輕活躍,前幾年又復了寵,封了瑞嬪。嶽才人老實本分,雖不受蕭琮寵愛,卻也不招蕭琮討厭,去年下蕭琮體恤她勤勉,也晉了正五品嬪位。
此時嶽嬪看着福康笑道:“公主的玉墜穗子不配這身衣服,嬪妾回去重新做一套。”
寧妃笑着打趣:“罷了吧,她的衣裳那樣多,五顏六色看得本宮眼暈,難不成你每件都給配個同色的穗子?”
嶽嬪道:“不好說,嬪妾盡力罷了。”
雲意掩口道:“既這麼着,妹妹別忘了三皇子、五皇子和永定公主,福康公主的穗子要換新的,他們姐弟的也不能少。”
嶽嬪略有些發怔,尷尬道:“這是自然,只是……只是……恐怕要費些時日……”
我見嶽嬪當真,也忍不住笑,“誰準你這樣辛苦的?沈芳儀逗你呢!”
嶽嬪靦腆道:“嬪妾笨嘴笨舌,能夠逗的幾位娘娘笑一笑也是好的。”
說笑着,迎面也過來一大羣人,打頭的卻是裕妃和陶美人。
幾個孩子走在最前面,對面一羣人見了忙不迭的見禮。
寧妃見過平禮,“今兒天好,幾個孩子嚷着要出來玩,沒想到姐姐也有這樣好的興致。”
裕妃瞥見我,癟嘴道:“兩位當家娘子都出來了,陣仗真是不小。本宮就沒有妹妹這樣好的福氣了,皇后與和妃抱恙,皇上又不授本宮協理六宮之權,也不肯讓本宮教養元倬,如今幾個皇子公主都在妹妹身邊,本宮閒的無聊,不出來逛逛又能如何呢?”
寧妃佯裝沒聽見她酸溜溜的抱怨,我近前笑道:“元倬又不會說話哄姐姐開心,留在姐姐身邊只是給姐姐增添煩惱罷了。姐姐與其這樣自怨自艾,倒不如和陶美人商量商量,讓她時常帶六皇子到姐姐宮裡去玩,豈不更好?”
陶映柔烏黑濃密的睫毛閃動了幾下,柔聲道:“元晟太驕縱,皇上又心疼得緊,一應不許打罵責罰,嬪妾管教起來吃力的很,裕妃娘娘若是肯幫嬪妾管教他,嬪妾求之不得呢。”
裕妃聽完擺手道:“罷罷罷,你那個混世魔王還是留給你自己管教吧,本宮可不想自己給自己找煩惱!”
陶美人應了聲是,擡起眼簾看我,眸子裡頗有幾分得色。
她嬌俏柔怯,會逢迎,會示弱,又擅舞蹈,一曲胡旋無人可比。因着宮女出身,更加不必顧忌外戚亂政,太后和蕭琮許是想着這一層,對她並沒有防範忌憚。
可是我並不傻,我不相信她真的願意遵從太后的意思,做個沒有意識的傀儡。可是我又想不明白,若是爲了爭寵,她也不至於對我這樣仇視,若說不單單是爭寵,那麼她又是爲了什麼敢以小小美人之位與我明爭暗鬥,內裡蘊着層層殺機呢?
我想不出,看着她在裕妃身邊謹小慎微的模樣,我只能隱隱覺得這個人不是那樣簡單。
“妹妹想什麼那樣出神?”
寧妃輕輕一拉我的衣袖,我驀然回過神,“沒什麼,就是看着陶美人身上這件衣裳着實精緻的很。”
雲意冷笑道:“她和瑞嬪一唱一和哄的皇上高興,宮裡時興的東西自然有那起狗腿子送上門去,想不精緻顯眼也難。”
嶽嬪道:“陶美人的肚子爭氣,小產不過半年又懷上了,可見是天意要她得子。好在她爲人還不算跋扈,若是換了瑞嬪……”
雲意淡淡道:“什麼天意要她得子?不過是胡旋舞跳的好,皇上喜歡,就常去她那裡留宿罷了。妹妹要是也會這些旁門左道,還愁留不住皇上麼?”
嶽嬪苦笑一聲,“嬪妾哪裡會這個?人說胡旋舞要從小學起才能精通,嬪妾二十有三了,人老珠黃,即便現在想學也是來不及的。”
寧妃揀了塊朝南的石凳坐下,“你才二十三便說人老珠黃,本宮三十歲了,豈不是一根枯木?”
嶽嬪嚇的臉都白了,噗通跪下連連叩頭道:“嬪妾失言,嬪妾嘴笨,嬪妾……”
寧妃示意採茵攙扶她起來,溫和道:“本宮不是怪你不會說話,只是想告訴你,人都是會老的,皇上喜歡的也並非一味只是年輕貌美。陶美人也是二十許人,她能獲得皇上寵愛,並不是只會跳舞那麼簡單。”
她笑語盈盈:“你們跟着本宮也怪拘束的,去四處賞賞花吧。”
雲意、嶽嬪及慕容寶林均知道寧妃是有話要單獨對我講,於是紛紛四散而去。
宮人呈上茶具,我也坐下,吩咐人看緊那幾個滿地撒野的孩子。
寧妃瞥我一眼,“妹妹,你覺得陶美人憑的什麼能從妹妹眼皮子底下爭寵呢?”
我側身道:“她看起來倒是很溫順,或許皇上和她在一起覺得輕鬆。”
寧妃淺淺的笑,臉上浮現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宮裡傳言她擅於牀笫之術,妹妹覺得如何?”
我的臉色不自覺微微發紅:“就算傳言屬實,皇上也不會單單因爲這個對她青眼有加吧。”
寧妃向前伏低了身子,看似不經意從梅紅匣兒裡拈出一根冬瓜條:“前幾日本宮陪皇上下棋,皇上說起,陶美人也擅對弈……”
我略想了一想,忽然領悟道:“陶美人是宮婢出身,怎麼會擅於棋藝?莫非……莫非她的身世有假?”
寧妃拿着冬瓜條在石桌上劃來劃去,“妹妹也想到這一層,當真與我不謀而合。只是不知道這位陶美人還會些什麼,妹妹若是有空,不妨問問皇上。”
我道:“剛纔我還在想,這位陶美人與我從前並無瓜葛,究竟是爲了什麼要與我作對?若是因爲太后指使,她那樣聰慧的人,不會看不出連和妃都不肯再爲太后賣命,她又憑什麼和我對抗?”
寧妃偏着頭沉吟道:“妹妹以前是不是與她有過過節?”
我苦笑道:“說來慚愧,我竟然全無印象,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這位陶美人異軍突起,代替了劉氏的位置,似乎更比劉氏小心陰沉,讓人防不勝防。”
遙遙的花叢裡,玉真與元澈、福康的笑聲朗朗震天,就連元倬也咯咯咯笑個不停,我叫人撿了點心拿過去,又吩咐不許她們玩的太瘋。
寧妃默默看着我做這些事,禁不住感慨道:“妹妹當真疼他們……若能無慾無求,就這樣守着他們長大,該有多好。”
我握住了她的手,“以姐姐與我今日的地位,要保護她們也不是難事,只是萬事總要小心再小心,咱們辛苦些也罷了。”
寧妃注目我,緩緩道:“妹妹,我母親上月進宮時說起,皇上今年三十一了,朝臣已經聯名上奏,請求他早立太子。”
我一怔,隨即道:“這樣早?”
寧妃嘆息道:“早?先皇三十五歲駕鶴西去,皇上七歲登基,你說早不早?”
我知道寧妃家是七大貴族之一,趙郡李氏又是世襲的侯爵,她在閨中聽到的各種消息比我這個冒牌貨嫡小姐不知道詳細多少,當下懇切道:“妹妹當初耽心煉丹修仙,於這些竟一無所知,還望姐姐可憐我,多多少少再說些。”
寧妃和婉道:“你別笑話,我母親雖也是大家閨秀,卻喜歡留心五花八門的消息……”
我笑道:“這纔是伯母八面玲瓏之處呢,我羨慕都來不及。”
寧妃道:“先帝最早立了太后的長子爲太子,誰知那位皇子不幸戰死沙場。期間其他妃嬪也有生下皇子的,先帝只是不太喜歡。後來周太妃得寵一段時間,與太后同時有了身孕,太后生下當今皇上,周太妃的皇子卻夭折了。再後來便是陳太妃的皇子……”
我脫口道:“肅王?他那樣小的年紀!”
寧妃道:“是呢,先帝病重那年皇上六歲,肅王才幾個月。”
我道:“不是還有慶王恭王嗎?先帝彌留之際,他們比皇上年紀大吧?先帝就沒考慮過立他們爲太子?”
寧妃忙伸手掩了我的口,四下裡看看,小心道:“這話可不敢亂說!恭王謀逆,慶王狡黠,肅王勇悍,都不是你我可以妄議的主兒!況且先帝雖然喜歡肅王,畢竟肅王年紀太小,餘者都不如皇上,他可是先皇嫡親的兒子!”
我道:“即是說,就算恭王慶王等人年紀大些,畢竟只是妃嬪所生,不如皇上是太后親生,地位尊貴,被立爲太子也是情理之事。”
寧妃點頭道,“先帝所寵愛的陳太妃,性格柔順懦弱,無論如何也是爭不過太后和王家的。”
我記起陳太妃的死因,怫然道:“可惜先帝那樣寵她,她居然會想不開施行巫蠱之術詛咒皇上……”
“你信嗎?”寧妃忽然問我,臉頰上浮出淡淡的風霜之色。
我愣住,她怎麼會這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