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夜來身子微微一顫,仍平和道:“奴婢不才,謝娘娘提點。”
我見她實在不說,想必對我不放心,也難免忌憚着穆司衣的淫威,便命內監傳醫官來,又問她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專等着穆司衣來。
早有好事之人將此事稟告穆司衣,不一時穆司衣便飛奔而來,遠遠見我閒閒坐着,魏夜來又正回報,立時鐵青了臉。
“寶婕妤娘娘何時來的?怎麼不命人通傳一聲?夏日暑熱,在女史們房裡難免味道腌臢,娘娘還是請移步尚服局正殿吧!”穆司衣雖沒有好面色,對我仍擠出滿臉笑意。
我見她來了,冷聲道:“你來的正好。本婕妤也想請教你,如今天家仁厚,帝后尚且不忍從民間選取宮人隔絕天倫,爲何你們尚服局內反倒別有洞天?”
穆司衣狡黠回道:“娘娘此話,奴婢竟不知何意。”
“你不知何意?”我不禁發笑,命錦心托起魏夜來雙手道:“穆司衣,你不要告訴本婕妤這燙傷是魏掌衣自己弄出來的!”
穆司衣畢竟比陳典衣經歷的多,此刻也不着急,只道:“奴婢並不知道魏掌衣這傷是如何而來,前幾日催她染製材料,她只說做不了,奴婢是個嘴笨心軟的,見她不做,便另派人做了。究竟何時魏掌衣傷成這樣,奴婢全然不知。”
我不怒反笑:“既如此說,竟是陳典衣誣賴你了?適才在這裡的人都聽見了,陳典衣是怎麼說的?”
錦心朗聲道:“陳典衣說魏掌衣的傷是穆司衣命她用沸水燙出來的!”
穆司衣唸了聲佛道:“皇天在上,這樣沒良心的話也是胡說的?陳典衣,往日我待你不薄,爲何你要這樣信口雌黃?分明是你擔心魏掌衣心靈手巧危及你的司衣位置,揹着我作了這起齷齪勾當,如今婕妤娘娘在此,還能由得了你抵賴嗎?”
陳蓉不防穆司衣臨陣倒戈,頓時瞠目結舌,眼淚滾滾而出道:“穆司衣,奴婢歷來都是聽從你的吩咐,你爲何要這樣陷害奴婢!”
穆司衣冷笑道:“陳典衣,你何苦在娘娘面前演苦肉計,你以爲這樣婕妤娘娘就會任你迷惑是非不分嗎?”
我冷眼看她倆狗咬狗,若是魏夜來不肯說,真相便永遠不會清楚。陳蓉既然是穆司衣的心腹,也未必不會橫下一條心保全穆司衣。
正爭執難分時,嫣尋找了來,見這份陣仗,先笑着說:“娘娘讓奴婢好找,怎麼不言語一聲兒就來尚宮局了,皇上醒了,正傳娘娘呢。”
我徐徐起身,穆司衣忙高喊:“恭送寶婕妤娘娘!”
我微一斜睨,道:“穆司衣好乖覺,本婕妤確是要走,不過,尚服局濫用私刑一事,我自會向皇上稟明。”
眼見穆司衣眉頭一皺,我心中快意:“此外,魏掌衣,這件鮫紗衣裳除了你似乎無人可補,你也要隨本婕妤一起走,爲我補好這件衣服。”
果然,穆司衣急速說道:“魏掌衣現在這個樣子,若是面見聖顏實在太僭越了,寶婕妤娘娘若是要補好這衣服,您快快脫下來,讓奴婢爲您效勞就是!”
嫣尋喝道:“大膽,你是要娘娘在大庭廣衆之下更衣不成!簡直荒唐!”
言罷,嫣尋扶着我便要轉身,穆司衣搶着上前跪下道:“寶婕妤,您大人大量,此事就不要驚動皇上了吧!一來皇上國事爲重,不必爲了這等小事煩心。二來魏掌衣手傷難看,皇上見了必定不喜。三來娘娘年輕,不知道這宮裡私底下都有責罰之事。若當真論起來,只怕誰宮裡也難撇清,娘娘爲了小小掌衣得罪宮中諸位娘娘,也不划算。婕妤娘娘您說是不是?”
我聽完她那一鋪拉的話,冷冷笑道:“嬪妾還要多謝穆司衣的提醒了,當真是一發而動全身呢。”
穆司衣頗有得色道:“韓昭儀娘娘奉太后之意料理尚宮局,自她入宮以來,所用衣裳服侍一應由奴婢負責,昭儀娘娘時常對奴婢照拂有加,因此奴婢也從不敢懈怠。有些事情娘娘心知肚明便罷了,也無需拿到明面上擺着,徒然讓其他娘娘不自在。”
我頓時一股無名之火升騰起來,嫣尋卻拉了我的衣襟道:“婕妤娘娘,皇上等着呢。何必在此多費口舌?”
我知她別有用意,便淡淡道:“也罷,既然昭儀娘娘對穆司衣青眼有加,本婕妤便不讓皇上知道也無礙。穆司衣,你好好照顧着魏掌衣,鮫紗名貴,若是旁人做不好,便只有她了。本婕妤不希望她再有任何閃失。至於陳典衣濫用刑罰之事……穆司衣聰明,自然知道如何處理。”
穆司衣大喜,叩頭道:“奴婢知道,請娘娘放心!”陳典衣哽咽難言,連魏夜來及書秀等人也各自都是一臉驚訝不解兼不屑之態。
回慕華館的路上,甬道兩旁的青苔已漫漫的鋪陳了起來。我望着那微小卻蓬勃的綠意,心裡總是不平。嫣尋見狀勸慰我道:“穆司衣時常用手下女史精妙所制冒充自己的手藝,膽大妄爲也不是一兩天了,宮中早有耳聞,但一來無人敢舉報其事,二來有韓昭儀在她背後撐腰,因此也無人敢管。婕妤若是見不慣其爲人,以後不理她就是了。您有身孕,且放寬心,勿需與她置氣。”
我的話語雖低,卻清晰的字字入耳:“你不知道,適才魏夜來與女史屋內密談,說自己不做違背良心的事。況且她性子我看是極好的,不像爭名逐利之徒,此時不肯順着穆司衣,只怕這事情背後有蹊蹺。”
嫣尋思索道:“或許魏掌衣不想自己的手藝再被穆司衣竊取,一時不忿才拼死牴觸呢?”
“如你所說,穆司衣平日裡極善於偷樑換柱爲自己臉上貼金,想必魏夜來充當筏子也不是一日兩日,爲何她以前默默順從,偏偏在染制淺綠鮫紗時誓死不從呢?”
嫣尋沉默片刻道:“娘娘是懷疑鮫紗有問題?”
我撫摸着身上的衣裳,噙一縷微笑在嘴角,淡淡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終歸回去後便換下來,確保無虞。”
錦心嫣尋神色凝重,忙應了是,簇着我腳步加快朝慕華館而去……
第二日,棠璃奉我之命去傳了魏夜來縫補鮫紗。
來時卻是兩個人,穆司衣笑的春花燦爛:“寶婕妤娘娘,皇后娘娘說了,以後六宮新進的東西都先由您與珍淑媛挑選。這不,奴婢奉韓昭儀之命爲您帶來了新進貢的綢緞呢。”
我不防她也跟了來,反倒被將了一軍。當下也不好說什麼,淡淡道:“有勞穆司衣,看座。”
恰時浣娘也在,見嫣尋取出那件淺綠鮫紗衣裙,驚異道:“這就是鮫紗麼?”
我嘆息道:“正是呢,這麼名貴的綢緞,居然被我不小心刮出了小洞,簡直唐突了寶貝。”
浣娘上前牽起衣服細看,越看越讚不絕口道:“鮫紗名貴難紡,動輒撕裂刮花,雖十名女子日日不停趕工,半年也才得一匹。嬪妾看這衣裳縫製及繡花的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織造坊內也是一等一的,想見其縫裁之人,該是何等靈秀剔透!”
我脣角捲起一抹笑意,溫和道:“妹妹此番話鞭辟入裡,倒可算得上此人的知己了。”
穆司衣見我們閒話,忙忙展開綢緞道:“請寶婕妤娘娘過目!”
我攜了浣孃的手,緩緩起身同看新呈的綢緞。有一匹嫩黃色五福連珠喜鵲花紋的尤爲顯眼,我手指在上面拂過,穆司衣陪笑道:“寶婕妤好眼力,這匹軟緞乃是湖湘進貢,布料柔軟平滑,繡工線條灑脫純熟,最難得是顏色搭配鮮亮,與娘娘的嬌豔最相匹配!”
我不置可否,與浣娘煦煦說些瑣事,一邊冷眼看魏夜來。
她坐半在小杌子上,低着頭端詳着鮫紗,時而雙手上下飛舞。雖然兩手已經纏上了紗布,卻絲毫不影響她動作的靈活輕快。棠璃在旁替她拈線穿針,間或低低閒話兩句。魏夜來只抿了嘴淺笑,偶爾迴應,一舉一動都極爲端莊和氣。放眼看去,說不上有多麼豔麗奪目,亦看不出有怎樣的機智聰慧。只在小心謹慎中悠悠透出尋常的安靜淡然,五官清秀,動靜皆是貞寧之態。
不一時,嫣尋從大安宮回來,笑着福身道:“回寶婕妤娘娘,奴婢適才在大安宮替寶婕妤娘娘請安,太皇太后偏生翻出來一件去年的雀裘來,說是看煙花時沾了火星燙出了幾個小孔,因那雀裘難得,扔了又怪可惜的。奴婢一時嘴快,說起尚服局的女官們個個有一雙巧手,太皇太后便命奴婢去速速請來。奴婢正說來回了婕妤去一趟尚服局,這可巧了,原來穆司衣在慕華館呢,奴婢竟不用去請別人了吧?”
穆司衣一愣道:“太皇太后要補雀裘?”
“正是呢,只不知道穆司衣會不會界線?朱槿嬤嬤說那件雀裘是定要界線才成的。”嫣尋依舊滿臉笑意,穆司衣頓時喜道:“奴婢不才,界線是會的,雖不說精妙絕倫,也可謬稱得心應手了!”
我也笑道:“既然穆司衣會界線,就不必去請你們尚宮了。穆司衣,你可要好好表現,太皇太后要是高興了,你可就算是立了大功一件,飛黃騰達指日可見!”
穆司衣早歡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憑她的資歷等級歷來都只在六宮妃嬪間混跡。宮裡有規制,太后的衣着配飾尚且由各局尚宮料理,何況太皇太后?這真是想瞌睡撿了枕頭,正是獻殷勤的大好機會。她也不待大安宮的人來請,忙忙的跟了棠璃一陣風似的拾掇了東西。
臨走前,穆司衣似有顧忌的回望了一眼,見魏夜來寡言少語,只顧低眉順眼的縫製鮫紗,我又與浣娘交談甚歡,微微猶豫,到底沒抗住飛黃騰達的幻想與誘惑,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