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尋慌的上來一陣捶背撫胸,半天才好轉過來。
我拿起絹子拭嘴,不好意思道:“讓公主見笑了。”
長公主搖頭,微有愧色:“你有孕在身,是我糊塗了,怎麼跟你說起這些,害你噁心半天。”
我撫着小腹笑道:“她在裡面快三個月了,正是讓嬪妾孕吐的時候,與公主何干。”
她好奇的伸手觸碰我的肚子,又笑着說:“裴姐姐,你說這孩子在肚子裡是什麼模樣?她在裡面都做些什麼?”
“那麼小能做什麼?總不過是吃喝睡覺罷了。”
她俯下身去直視我的肚腹,天真無邪道:“別隻顧着吃吃喝喝的,早點出來吧,姑姑等着你呢!”
我笑着拉起她道:“公主別眼熱嬪妾的肚子,你也要趁早爲駙馬添丁纔好啊。”
她臉漲得通紅,半天嬌嗔的憋出一句:“我還小呢!”
一路無話,直到了長信宮,太后的近侍玉竹嬤嬤早上前來託了長公主的手,又示意嫣尋跟着進來服侍。
衆人見過禮,我纔看見殿裡珠玉圍繞,雖只是十來位有地位的妃嬪,卻一個個花紅柳綠,衣香鬢影,早早的端坐在太后周圍。
我顯是來遲了,所幸長公主蹦跳着躥上了太后的紫檀座,一頭紮在她懷裡。太后本陰沉了臉,此刻拿手摩挲着長公主的頭笑道:“幾時來的?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
長公主仰起頭笑道:“未時來的,纔去皇祖母那裡請了安,着急忙慌的就過來了,路上碰見的寶婕妤。”她又笑道:“兒臣年紀再長,也是母后的孩子,就算母后不疼兒臣,兒臣也不敢不來孝敬。”
皇后念聲佛道:“長公主越發懂事了。”
太后擰了擰長公主的臉頰,眼角的皺紋都笑開了:“懂事什麼?都適了駙馬的人還跟個調皮蛋似的一味胡鬧!”
話雖如此,她又忙着叫玉竹鋪上芙蓉簟讓長公主坐,又喚人上茶和時令鮮果子並糕點,言談間一直拉着手不放,對蕭娷娷的疼愛溢於言表。
韓昭儀冷眼看了一陣,輕咳了幾聲。太后回頭見我還站在殿中,淡淡道:“寶婕妤向來失於走動,如今有孕在身,整日坐着對身子反而不好,還是站一會吧。”又示意道:“你就和珍淑媛挨在一起,哀家看着你們姐妹兩個倒像娥皇女英似的。”
衆人臉色俱是一凜,又都不敢言聲。我明知太后心中不悅,不肯賜座是給我下馬威。故意讓我站在劉娉身邊,讓衆人看着我倆雖都懷有龍子,卻一坐一站,高下立見。
我心裡鬱悶難言,卻不得不謝了恩,由嫣尋扶着挺直了腰桿站在劉娉身旁。劉娉端莊的坐在軟和的玉蘭簟上,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笑容,連餘光也不帶看我一眼,只仔細聆聽着太后的話。
太后一時與長公主笑罷,再對着底下衆人便換上了冷漠威嚴的神氣,“哀家也不跟你們轉圈子,前幾日珍淑媛在樂成殿外摔了一跤,你們都聽說了吧?”
衆人唯唯諾諾,我心裡驟起一片寒涼,蕭琮的話在耳邊迴盪,“若是太后有意立威,雲意就是滅門死罪”,頓時便懸起了一顆心。
太后又問:“哀家聽霜兒說起心裡唬了一大跳,珍淑媛既有了皇家子嗣,理應萬般小心纔對,怎麼好不好的滑了一跤?幸而沒有大礙,若是皇嗣有損,你們誰賠得起?”
我垂着頭捏緊了手裡的絹子,心裡七上八下。
劉娉這時恰好起身跪道:“嬪妾該死!”韓昭儀眼波一掃,嗐氣道:“怎麼是妹妹的錯呢,分明是有人故意使壞,才讓妹妹跌倒的!”她言語間有意無意朝我瞟來,裕妃輕笑:“昭儀妹妹又來了,大天白日的,誰敢推倒珍淑媛?可不是公然不要命了麼?”
韓昭儀又一茬沒一茬理着手裡雙面繡團扇搖柄上的紅麝珠穗子,淡淡道:“誰知道呢,或許真是豁出命去不要了也未可知。”
順平長公主端着茶盞問道:“珍淑媛也有喜了?既這麼說,當真是罪惡滔天,只不知道是誰吃了雄心豹子膽?”她雪白修長小蔥兒一樣的五指印在碧青的福壽安寧茶杯上,顯得晶瑩皎白,瑩瑩生輝。
韓昭儀見她問起,嗤然笑道:“可不是呢,既然公主問起,嬪妾少不得說句僭越的話……”
“既知道僭越,你還在太后面前說的什麼?!”
蕭琮的聲音驟然響起,迴盪在空曠的長信宮裡,嗡嗡有聲。
聽見他溫厚的聲音,我下意識的扭頭看他,不知爲何,眼眶裡竟溼熱一片。他三兩步便上了正殿,腳步之快,急的追在後面的康延年都冷汗汩汩。
衆人忙起身跪拜,他擡手說免,又掃了一眼在座各人,稍一躬身道:“母后。”
太后持了他的手笑道:“皇上怎麼過來了?今日宴請肅王,你們兄弟情深,皇上不是要在承天門迎接他嗎?”
蕭琮恭敬道:“前鋒來報,肅王的車馬須得酉時才至城外,朕特地來向母后稟報,以免母后空等半日心裡煩躁。”
地上的赤金鏤花大鼎裡焚着大把的檀香,濃濃的味道不絕如縷,靜靜散向各處。我手中一片溼滑,極力壓制着胃裡的翻騰,嫣尋扶着我,見我額上已有汗珠滲出,便抽出錦帕輕輕擦了去。
蕭琮進來時便見到劉娉坐着我站着,此時衆人除太后外雖都站着,但畢竟因着他來了。若是他沒來,我是否要站到衆人散去也未可知。
當下蕭琮便冷聲對嫣尋道:“糊塗東西,寶婕妤孕育着朕的孩子,你這隨侍近身是怎麼當的?就讓婕妤這樣幹杵着嗎?”
嫣尋忙跪下告罪,我並不敢說是太后不肯賜座,便換了誰也不敢說。
太后瞟了我一眼,我忙堆出滿臉的恭順平和來,她抱起簇在腳邊的西洋花點子狗,吩咐道:“沒聽見聖上說什麼嗎?給寶婕妤看座。”
我謝了座,聽見劉娉微微側頭道:“婕妤真是姍姍來遲,後者有福啊。”
我也不傻,前次林蔭路上一役,我便知道她行動做派若是與平日不同,便是鬼點子上頭的時候。即便此時她再說什麼刺激我,我也只做沒聽見。
蕭琮凝視着我坐了,纔回身問道:“韓昭儀,適才你們在說些什麼?”
韓昭儀忙福身回道:“臣妾與長公主逗趣,並不敢說什麼。”
順平長公主正拈了藕粉桂花糕吃,聽她這麼一說便呵呵笑道:“韓昭儀好壞的記性,剛剛你不是說有人衝撞了珍淑媛的龍胎嗎,怎麼倒又忘了,說是和我打趣呢?”
蕭琮聞言一時面色不善,韓昭儀見長公主口無遮攔,一張臉登時嚇得刷白,揭她底子的人偏偏又是順平長公主這個惹不起的燙手山芋,想頂不敢頂,想駁不敢駁,便苦着臉賠笑道:“這不正是太后問起,嬪妾纔多了句嘴嗎?”
蕭琮眼神在她身上轉了個圈,也不追問。只說道:“今日母后這裡人這麼齊全,怎的不見寧妃?”
提起寧妃,太后微微蹙眉道:“福康病了,寧妃日夜憂心,是哀家沒有傳喚。”蕭琮道:“這孩子也不知怎麼了,一日也不讓人省心。”
福康長公主是蕭琮十八歲上得的第一個孩子,現年七歲。據說寧妃懷孕時失於調養,福康又是早產,生下來雖然粉妝玉琢,到底在身子骨上欠缺了許多,延醫問藥竟未斷過一日。寧妃只有這一個公主,自然愛的跟心肝寶貝一樣,平日裡也不怎麼讓她出曲臺殿,爲着照顧福康,寧妃也深居簡出,甚少像其他妃嬪一樣時時出來逛着玩。
如今蕭琮說起,皇后便笑着回道:“說是前兒貪吃糯米糰噎住了,也沒大礙,就是不想進食,近日也好了些,皇上請放寬心。”
蕭琮也不甚爲意,輕撩月白底金龍袍子側身坐到太后身邊,對韓昭儀說道:“既是太后問起珍淑媛的事,你便詳細說說,朕也好聽個仔細。”
韓靜霜原本以爲蕭琮既問起寧妃,必定把剛纔的事撂過一邊,此時正如釋重負伸手去取茶盞,不料蕭琮話鋒一轉又繞了回來。
她縮回一雙纖纖玉手手來,望着蕭琮和太后,緊咬下脣欲言又止。蕭琮眼波一橫:“怎的不說了?”
韓昭儀似下定了決心道:“寶……”
蕭琮微微側目,她便噤聲不敢再說下去。蕭琮冷哼道:“朕勸你回憶清楚了再說,莫要在太后面前指鹿爲馬,失了體面。”
言下之意,明是袒護着我,要韓昭儀好好掂量一下究竟要如何說話才妥帖。
我仰頭感激的望向蕭琮,他恰巧說完話轉臉看我,那原本冷冽如冰山一樣的眸子在觸到我的視線後,便如同春日消融一般汩汩溶解。我喉頭微動,嚥下一口酸澀的涌動,越過花團錦簇的一衆妃嬪,在這到處充溢着陰謀和暗箭的後宮,他的目光便是我最好的支持與後盾。
韓昭儀臉色陰晴不定,終於低聲說道:“那日打蛇的內監宮人亂哄哄的,想是誰不中用碰倒了淑媛妹妹。”
太后對這個答案似乎並不滿意,問道:“宮人不中用,便重重打死!爲何皇上降了沈氏的位份?若是沈氏有罪,爲何皇上如此輕饒?哀家聽說當日寶婕妤也在,皇上近日又撤了沈氏的禁足,這到奇了,究竟都有誰牽涉其中?”
我恍惚間瞥見順平長公主聽到“沈氏”二字眼睫忽忽一閃,蕭琮已經朗朗道:“寶婕妤與珍淑媛皆是有孕之人,沈氏在旁未能照料周全,讓她二人受了驚嚇,因此獲罪降黜。近來她日日思過禱告,朕見她悔過之心拳拳,便撤了禁足。說起來,還是內監驅趕不力,爲着一條長蟲鬧得沸反盈天,倒讓那起無事生非的人說是後宮爭風吃醋謀害皇嗣。朕已經明令下去,誰再說起這事丟了皇家顏面,朕必定重辦!”
韓昭儀蹲下去的身子一震,半天似乎都起不來,還是太后授意,由抱琴將她扶了起來。她起身時眼裡已經含了一汪瑩瑩淚水,想是從來沒受過蕭琮這麼重的話,如鴉翅的睫毛覆蓋之下,已是顫顫巍巍有了溼潤之意。
衆人皆不敢開口,太后雖不太信,但見蕭琮言辭堅定,也不便多問,當下解圍道:“肅王約莫有五六年沒回過西京了吧?”說起肅王蕭禰,蕭琮冰封的臉上微有笑意:“差不多。”
順平長公主拊掌笑道:“禰哥哥小時候不喜蹴鞠,只愛玩投壺,皇兄你還取笑他是女孩子呢!”
太后笑的寧和:“就你記得清楚,孩提時候的事可別在肅王面前說起。肅王性子靦腆,你素來口無遮攔,大庭廣衆的沒得讓人家難堪。”
長公主笑眯眯道:“兒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