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朱祁銘都在惴惴中靜候皇太后的傳召和隨之而來的訓斥,可是,這一天卻遲遲都未來臨,又過了一陣子,朱祁銘便漸漸淡忘了周曉蝶無禮鬧別院這件事。
天氣酷熱難耐,舞娘不再前來獻舞,唯有女樂偶爾光顧別院獻曲,每當女樂奏曲時,陣陣絲竹聲與小池上飄來的微風一道,勉強可伴別院的主人消暑。
呂夕謠隔三差五就會入宮一趟,爲朱祁銘帶來朝中的最新傳說,大多是關於他這個越王嬉戲無度的消息。到後來,有關他的傳言愈來愈少,以至於名動京城的少年越王儼然已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呂夕謠的每次光顧都幾乎成了別院中的盛事,朱祁銘總會拋開一切的嬉戲玩樂,重回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的世界裡,讓心靈暫別俗塵,寄放在他所向往的雲端。
當然,他也絕不會讓傳言者失望。在沒有呂夕謠的日子裡,他不是玩樂,就是昏睡,間或一頓豪飲及醉。若非崔嬤嬤說他年少,萬萬不可頻頻醉酒,並千方百計阻攔他,他或將每日墜入醉鄉。
這日午膳時,渠清在曲廊蔭涼處擺好膳案,茵兒佈菜,崔嬤嬤端來一小壺酒,遲疑許久纔不情不願地放在案上。
朱祁銘瞟一眼酒壺,拿在手上晃了晃,張嘴就開始訴苦:“誒,崔嬤嬤,這酒壺太小,且只裝半壺酒,還斟不滿三爵,本王難以盡興!”
崔嬤嬤微微躬身,禮儀周全,但出言時似乎很不給朱祁銘面子。“殿下前日晚上醉酒,今日只宜淺嘗。”
朱祁銘習慣了崔嬤嬤的管束,從未衝她發過脾氣,今日也是如此,當即略顯不甘地撇撇嘴,淡淡掃了案上的三碟菜餚一眼。
崔嬤嬤近前道:“殿下,聽鹹熙宮送膳的人說,今年南直隸、江西、湖廣共有八府遭災,皇上下旨命宮中裁省用度,籌些銀子用於賑災,連皇上都把用度減去了五成。所從今日鹹熙宮那邊只有兩素一葷三道菜餚。”
茵兒斟滿一爵酒,雙手遞到朱祁銘手上,朱祁銘接過淺嘗一口,隨即放下酒爵。“皇上仁德。而今庫用不足,皇上便從皇室用度上做文章,皇室能率先垂範,想必天下豪戶必會有所響應。”
他過了多年的苦日子,在衣食日用上並不講究,即便就着鹹菜喝粥,他也不會覺得有多苦,如今唯一的奢侈僅在於酒興而已,聽說數府遭災,連這點酒興也立馬淡去了不少。
渠清取個小碟,舉箸爲他取菜。
“本王自己來。”朱祁銘接過渠清手上的筷子,轉對崔嬤嬤道:“皇太后一直未派人過來傳召麼?”
崔嬤嬤搖搖頭,“天氣炎熱,皇太后許是怕苦了殿下。哦,皇太后來過別院兩次,巧的是都趕上殿下醉酒,皇太后一個勁地吩咐老婢,命老婢侍候好殿下,不可再讓殿下醉酒傷身,還命老婢提醒殿下日日讀書習武。”
讀書習武?朱祁銘有片刻的恍惚,想自己嬉戲玩樂不足一月,便覺得讀書習武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
邊崔嬤嬤又開了口:“殿下或許誤會了周家二小姐,聽皇太后說,那日周家二小姐回鹹熙宮後,稱自己不習禮儀,在別院中鬧出了許多笑話,就請皇太后放她回家習禮儀,待學禮有成後再入宮聽皇太后的吩咐,皇太后很高興,便準了她的請求。皇太后誇周家二小姐懂事。”
周曉蝶?如此說來,自己免遭皇太后訓斥還得多謝她嘴上留情?朱祁銘難以置信,咬牙道:“她就是會作!”
崔嬤嬤支走茵兒、渠清二人,自己親自侍候朱祁銘用膳,“殿下,看樣子皇太后對呂小姐有些不滿,說既然呂大人不給殿下講學了,那他的女兒就空背了一個伴讀的名,是不必常常入宮的,偶爾過來做做樣子就行。”
肯定是周氏告了刁狀!朱祁銘斂住怒意,舉爵一飲而盡,“夕謠妹妹知道此事麼?”
“呂小姐何等聰慧!就算別人不說給她聽,她也察覺得了。唉,別看呂小姐外表文靜和順,只怕心中有股倔勁,即便鹹熙宮不待見她,這些日子也沒見她少來別院。可惜她如今卻不在殿下耳邊勸學了,竟對茵兒、渠清她們說,堂堂親王,醉酒、玩樂不過是尋常事而已,不算出格。”
夕謠妹妹真是一朵解語花!朱祁銘暢然一笑,自己提起酒壺斟滿了一爵酒。
忽聞一陣腳步聲遠遠飄了過來,扭頭望去,見金英領着兩名內侍正沿甬道朝這邊走來。兩名內侍各提着一個食盒。
“唉,總算有皇上身邊的近侍人前來別院晃晃了!”崔嬤嬤嘆了一聲,舉步至曲廊盡頭迎候。
“參見越王殿下。”金英過來行罷禮,衝身後的兩名內侍揮揮手,那二人放下食盒,取出數盤菜餚、一碗羹湯,佈於膳案上。
“皇上命灑家過來給殿下送膳,鹹鼓芥末羊肚盤、五味蒸雞、兩熟煎鮮魚、羊肉水晶角兒,外加一道瑪瑙糕子湯。這些皇上平時都捨不得享用。”
朱祁銘起身回禮,“皇上不是正在節衣縮食麼?爲何今日的御膳如此豐盛?”
金英略帶深意地望一眼朱祁銘,“殿下有所不知,瓦剌使臣入京,皇上賜宴,命光祿寺備膳,於雍肅殿設宴款待瓦剌使臣。若換作是平時,豈會有如此豐盛的菜餚!”
苦着自己的肚子這般隆禮厚待瓦剌人,瓦剌未必買賬!朱祁銘心中不爽,嘴上淡淡道:“皇上何故想起了本王?”
“說來灑家也是大感詫異,瓦剌使臣竟然在席間數番詢問殿下的近況,皇上經不住他們久問,本想傳殿下去雍肅殿的,也不知禮部、司禮監的人在皇上耳邊說了些什麼,皇上便不再着人傳召了,只命灑家過來送膳。”
瓦剌人詢問我的近況?朱祁銘凝思許久,依然不解瓦剌人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金英揮退兩名內侍,在告辭前說了番似與他脾性頗爲不合的話:“當初殿下凱旋,前朝後宮到處都在紛傳殿下的壯舉,不料此後於殿下不利的許多傳聞就陸陸續續傳到了坊間,不過,正說也好,反說也罷,都成了
往事,如今內外官不再有人提及殿下,大家都似乎忘了您這個越王,連皇上也是經瓦剌使臣詢問後纔想起殿下來的。唉,這才短短數月,竟像過了兩世!”
朱祁銘淡然一笑,“只要天下太平,世上不聞越王之名又有何妨?本王求之不得!”
“灑家告辭。”
崔嬤嬤送走金英一行三人,回到朱祁銘身邊不無欣喜地道:“既然皇上是當着瓦剌使臣的面命人給殿下送膳的,那就說明皇上還記得殿下當初的大功!”
想世間的主僕之間大多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故而崔嬤嬤只遠遠地從金英口中聽進去了幾個關鍵詞,就能十分敏感地聯想到他這個親王又受到了天子的厚待,並因此而喜形於色,朱祁銘心念一動,便又有了一些酒興。
“崔嬤嬤,這些菜餚過於豐盛,本王一人用不完,你與茵兒、渠清她們分些去。”
崔嬤嬤連連搖頭,“萬萬不可,這是皇上賞給殿下的!”
“別院並無廚役,你三人用膳還得自己動手,多有不便。眼下天氣炎熱,菜餚不經放,既然有現成的,何必推辭?快快分了去,免得糟蹋佳餚!”
崔嬤嬤料推辭不掉,只得叫來茵兒、渠清二人。朱祁銘吩咐她們端走了整盤的鹹鼓芥末羊肚盤、五味蒸雞,分走一大半的羊肉水晶角兒和瑪瑙糕子湯,茵兒、渠清卻對那盤兩熟煎鮮魚未動一筷,將其全留給了朱祁銘。
朱祁銘嬉笑着望向崔嬤嬤,“今日的酒太少,本王難以盡興。”
崔嬤嬤的一張臉立馬拉得老長,“午間不宜醉酒。”畢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她也只是故作姿態而已,一轉眼就衝渠清努嘴,“將酒壺加滿。”
渠清應了一聲,端起酒壺去了膳房那邊,片刻後就將滿滿一壺酒送到了案上。
朱祁銘自斟自飲,只覺得日子過得無比的悠閒,似有大把大把的時光可供揮霍,心中有分愜意,偶爾舉目遠望,就見在耀眼的陽光下,殿宇頂上有奇異的光影晃動,如水紋般輕輕盪漾。
壺中酒盡,人已微醺。他草草吃了幾口香米飯,舍了膳案,在風口處擇張椅子入座,半躺在那裡納涼。
微風徐來,他昏然欲睡,斜眼看向茵兒、渠清,見她們衣着嚴整,不耐酷熱,正各自搖着一把團扇侍立在他身旁,扇面半對着她們自己半對着他,不時有涼風落在朱祁銘身上。
“你們用膳去吧。”朱祁銘半閉着眼睛喃喃道。
平日裡少言寡語的渠清突然嘟囔了一聲:“殿下,咱們這裡像個冷宮,若呂小姐不來,那別院就不會再有外人來了!”
“天氣炎熱,想必女樂也不會再來。”茵兒附和了一聲。
“胡說!皇太后不是來過幾次嗎?”
崔嬤嬤白了茵兒、渠清二人一眼,也不敢高聲喝斥,更不敢多言,擔心吵了朱祁銘。
她小心地扭頭看向朱祁銘,卻見他已然入睡,臉上掛着一絲恬然的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