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登上露臺,朱祁銘終於看清了這個世外離宮的概貌。
最裡面的院落方圓數裡,樓臺館舍雖然雅緻,卻也古樸,不顯奢華。在內院之外,是無數錯落有致的民居,不時有孩童的嬉戲聲從那裡傳來。民居之外,是大片的農田,田野上隨處可見農人勞作的身影。
朱祁銘這才意識到,自己無意間成了“武陵漁人”,而這裡的人們男耕女織,怡然自樂,彷彿生活在世外桃園,“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殿下可知這些百姓的來路?”
一道低沉的聲音飄了過來,朱祁銘循聲望去,見煙蘿陪着一名身着青衫、鬚髮斑白的儒士,踏上了最後一級臺階。
“參見越王殿下。”
龐哲?朱祁銘略一詫異,拱手回禮,“龐先生。”
龐哲的目光落在了遠方的田野上,“從宣德末年算起,至今十多年了,朝中那些所謂的名士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施政無能,導致內憂外患疊生,倒也罷了,可他們還想留個好名聲,留住好名聲就得掩蓋斑斑劣跡,那些見證他們家人劣跡的無辜之人註定會被剝奪生命。殿下看,眼前這些百姓都是枉死者的遺屬,能活到如今,也算是老天開眼!”
一羣丫鬟上來擺好案几,奉了茶,各自退去。
原來這裡並非狡兔三窟中的一窟,而是許多無辜者的避難所!朱祁銘心中驚詫不已,他不禁想起了那年在乾清宮裡,當武隆提及世外離宮時,自己基於曲解意義上的那分堅守,以及事後郕王的含冤忍垢。
“請殿下、龐先生用茶。”煙蘿招呼朱祁銘、龐哲入座。
坐在高臺之上,瀏覽極富層次感的庭院、田野風光,有種神思在潑墨寫意的恍然,或許,民居那邊怡然自樂的人們,堪堪組成了孔子心目中的大同社會!
龐哲悠然品茗,片刻後落盞,適時換了話題:“殿下能來涿鹿山,這表明殿下已料定瓦剌人會消停一陣子,北境短期內無虞。其
實,殿下大可將心憂暫放一旁,畢竟統帥區區三千人馬,不足以改變大局,既然殿下受到的信任十分有限,那便索性等等,等有朝一日韃賊兵臨城下,某些人頭撞南牆,無計可施時,有識之士的真知灼見方能左右朝局!”
雖然早已料定大明無法自醒,只能被人打醒,但真要面對這一災難時,朱祁銘終究是有分不忍。“龐先生,江南亂象橫生,皇上會痛定思痛,大刀闊斧地革除積弊麼?”
龐哲搖搖頭,“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當此之時,想要革除積弊,須狠下心來,豁得出去,有捨我其誰的擔當。憑皇上的性子,凡事求穩妥,隔靴搔癢只怕難以濟事。”
“龐先生到了涿鹿山,郕王不日恐怕也會前來此地。”朱祁銘舉盞輕啜,目光淡然,“皇上當然不願‘刮骨療毒’!小王倒是認同先生的見解,想必郕王也是如此。一個明面上的越王,一個隱忍的郕王,在有些人看來,這是兩柄懸在他們頭上的利劍!巧的是,二人即將相逢於涿鹿山,龐先生以爲,屆時的涿鹿山還會像眼下這樣寧靜麼?動人利益甚於掘人祖墳,有些人豈會坐視!”
龐哲一震,“殿下是說,會有許多不速之客聚集於此,以便作爲見證人,將二王密會的事昭告天下,逼皇上收虎歸籠?不好,郕王只怕已經啓程了!”
朱祁銘莞爾,目光透着分神秘,“事已至此,急也無用,龐先生毋憂,憑您的睿智,自會看出權貴有權貴的心思,而天子也有天子的算計!”
······
浙閩與廣東、江西的情勢急轉直下,皇上儼然忘了宮中萬般樂趣,只顧打理朝政,終日不出雍肅殿寸步,連食宿也選在雍肅殿。
襄王妃的父親去逝,襄王請旨赴南京營葬岳父,這讓皇上大惑不解。
累朝老臣胡濙卻十分罕見地站在襄王的立場上說話:“啓稟陛下,應比照當年韓王赴南京祭祖的先例,準襄王所請。”
皇上聞言暗中咬牙,胸中怒氣升
騰。社稷已是風雨飄搖,老臣治國無能至此,令他幾乎收起了對輔佐大臣所有的好感,只是明面上還給予老臣幾分尊敬而已!而此刻,一向將規制奉若圭臬的累朝老臣胡濙竟公然慫恿天子違制,皇上豈能不怒?而且在此之前,胡濙招妖邪之徒進府、子孫橫行霸道等諸多醜聞被人抖露出來,傳入了皇上耳中,於是,新賬舊賬一起翻將出來,皇上忍無可忍,平生首次厲聲喝斥胡濙。
“韓王祭祖遵循的是皇室宗親禮制,你將親王妃家人與皇室宗親相提並論,豈有此理!”
胡濙愣在那裡,臉色幾經變換,最後屈膝跪地,“臣年邁昏聵,懇請致仕!”
皇上心裡有個聲音在強烈呼籲他與胡濙等人決裂,可是,好不容易打定了主意,臨到最後關頭,他的心還是軟了下來。“胡卿精力未衰,不可致仕。下去吧。”
胡濙走後,皇上堪堪斂起怒意,問王振道:“先生,襄王爲何要藉故遠赴南京?”
王振躬身,“啓稟陛下,此事多半與越王有關,襄王許是覺得自己呆在襄陽府,不太安全。”
皇上一驚,“越王離開宣府了麼?”
“錦衣衛探知有十一騎人馬離了越王的營寨,直奔涿鹿山而去。其中一人疑似越王。”
“莫非呂氏逃入了涿鹿山?”皇上思慮良久,“命錦衣衛別去湊熱鬧。”
“可是······”王振舉目看了皇上一眼,“京中秘傳郕王悄悄離京,或已到了涿鹿山。
皇上臉色一沉,“郕王密會越王?他意欲何爲?”
“陛下,如今管不了這些!襄王對越王戒備心切,若郕王與越王果真於涿鹿山密會, 那該有多少人對此大感興趣。一旦那裡聚集了各路人馬,動亂滋生容易平息難啦,萬一局面失控,就怕地動山搖!”
皇上焦躁地踱起步來,過了許久方駐足,“命錦衣衛協同龍驤衛開赴涿鹿山,先生叮囑馬順一聲,讓他小心行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