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臉極不耐煩地擺擺手,“夠了,王魁,你說得太多了。”
王魁楞了會神,緩緩坐下,望着身前的篝火陷入沉思。
這時,散去的四名瓦剌武士陸續返回,手中提着獐子、野兔等獵物,收穫頗豐。
不一會,火堆上傳來烤肉的味道。
朱祁銘對這種野蠻的殺戮、粗鄙的取食方式很不適應,儘管餓肚子的滋味不好受,但他還是沒有太強的食慾。
見王魁不願再理會自己,他索性重新躺在雪地上,神思遠遊。
父王、母妃,還有皇祖母等至親的形象一一浮現在腦海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可他拼命剋制着,沒讓淚珠掉下來。
他想起了父王的教誨:在這世上,皇室宗親得到的最多,所以秉持的戒律也應最爲嚴苛,須時時不忘皇室宗親應有的風範。
在賊人面前不落淚示弱,也是一種風範。
刀疤臉將一串烤肉遞過來,朱祁銘再次扭頭不受,他分不清那是出於對粗鄙的不屑,還是出於對強橫的抗拒。
“你的命並不是非得留着不可,餓成了病秧子,只能把你扔給餓狼!”話音一落,烤肉便落入了刀疤臉口中。”
王魁悶着頭,在篝火旁掃去一片積雪,露出枯草,覆上大衫,然後將朱祁銘提起來扔在了上面。
朱祁銘狠瞪了王魁一眼,暗道:逆賊!別指望我感激你。
他側轉身子,默默催促自己快快睡去,否則,飢餓的感覺將讓他忍受徹夜的痛苦。
可是,堂堂皇室宗親,淪落到與賊人爲伍的地步,從天堂到地獄一般的落差,這樣的境遇讓他如何能夠安然入睡?
更何況,此地離瓦剌遠隔千山萬水,不知這東躲西藏的日子何時纔是盡頭,他又怎能泰然處之?
也許永無盡頭,明早醒來走出這片森林,只爲下一程漂流;傍晚鑽入另一片森林,只爲下一頓烤肉。
他胡思亂想着,漸漸有了睡意,方闔上眼,卻被一陣騷動驚醒了。
五名瓦剌武士手提着刀,直直地站在那裡,篝火映出他們眼中濃濃的殺意。順着他們的目光望去,丈遠處赫然站着十多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男子。
這十多人對寒光閃閃的彎刀視若無睹,只是死死地盯着火堆上的烤肉,紛紛嚥着口水,眼中閃出貪婪的光芒。
一聲呼嘯,十多條人影如餓獸般瘋狂撲向火堆。
殺戮發生在短短一瞬間,當瓦剌武士在積雪上擦拭刀上血漬的時候,朱祁銘緩緩爬起身來,望着地上十多具屍體,他沒有恐懼,沒有導致噁心嘔吐的不適,有的只是震驚。
“唉!他們是附近的饑民,沿途山林中會有成千上萬饑民。”王魁眼中隱隱露出惻隱之情。
原來他們是大明的子民,因餓極奪食而喪命!朱祁銘覺得心酸,心酸過後則是迷茫。
他長這麼大,離開越王府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出府活動範圍僅限於皇城之內,所見所聞無不是一派富足的昇平景象,何曾見過眼前這樣的人倫慘劇?
看來,繁華的京城、王公勳戚雲集的皇城掩蓋了天下太多的苦難!
“這羣男人的身後必有一大羣婦孺,不行,不可留活口!”刀疤臉揚起刀,殺氣騰騰道。
朱祁銘撲上前去,死死抓住刀疤臉的衣襬,“不要殺他們!”
刀疤臉將朱祁銘推倒在地,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在分辨這聲喊叫到底是怒吼,還是哀求。
“沒了男人,那幫婦孺走不出這片山林,讓他們自生自滅吧,若多事,恐驚動其他饑民。”王魁道。
刀疤臉収起刀,顯然認同了王魁的建議。“把火滅了!”
衆人連忙取下烤肉,將三堆篝火撲滅,掀起積雪覆住炭火,一時間,雪火相激的
滋滋聲響個不停。
四周一片漆黑,朔風鑽衣入褲,寒意刺骨。
“這老天爺,昨日還是晴空萬里,今日便翻了臉,伸手不見五指,真不給面子!”王魁哆嗦道。
這時,前方忽明忽暗似有火光閃動,目測一下距離,應在不足一里遠的地方。
刀疤臉命令大家伏下身子,不準出聲。
火光越來越近,終於看得清了,原來是一隊披堅執銳的士兵手執火把朝這邊走來,點點人數,不下於二十人。
可是,令他失望的是,這隊士兵在離他們三、四丈遠的地方向右拐去。
“盛千戶酒量真嚇人!都亥初時分了,還不肯散席,這不,尋常菜餚吃膩了,點着要咱們上野味,害得咱們在這深山老林裡喝冷風。”一名士兵抱怨道。
“你知道什麼!今日酒宴上的貴客大有來頭,據說是京城錦衣衛千戶。”另一人道。
“管他千戶百戶,今夜逮不住獐子野兔的,大家都別想回去!”又一人道。
······
眼看那隊士兵就要走遠了,朱祁銘可不想讓大好求助機會白白溜走,他來不及細想,匆匆摸出身下的一塊石頭,用力扔了出去。
“誰?”衆士兵齊齊轉過身來,擺好陣勢,凝神以待。
隨着輕細的破空聲響起,兩名瓦剌武士飛身撲上前去。
那羣士兵反應極快,就在電閃雷鳴之間,十副強弓硬弩便撒出了一片箭雨。
有戲!朱祁銘興奮得幾乎要大叫起來。
論迎敵應戰經驗,這羣士兵可比那些錦衣衛校尉強多了。
兩名瓦剌武士飛快地退回原地,其中一人藉着火把照來的微光,擰眉看向自己的右臂。
方纔他撥開了幾支飛矢,可還是被後發但力道最大的那支箭擦傷了。
一名頂尖高手被士兵所傷,可見所謂練功能練到刀槍不入地步的傳言,純粹是鬼話!現實中武功再高,也得有肉身承載,鐵甲也有被射穿的時候,何況是皮肉之軀!只不過武功高的人身形快、力道大、技法巧,一般人很難傷到他而已。
這裡的關鍵是數量與質量之間的換算關係,武功低,但人數多,且彼此之間分工明確,配合默契,自然能形成殺傷力呈幾何數倍增的效應。
刀疤臉見同伴受了傷,低聲道:“遇到硬茬了,他們是什麼人?”
“這裡距鎮邊城不遠,肯定是城裡的守軍。”王魁道。
“從沒見過如此強悍的明軍。”
“這裡的守軍是募軍,遠非那些屯田的世兵能比。”
明代實行世兵制,所謂世兵制,顧名思義便是家中男丁世世代代當兵屯田的軍戶制度,父死子繼,兄終弟及。軍戶主要來自當年隨朱元璋起義的“從徵軍”、故元和元末割據勢力降明後的“歸附軍”、因犯罪而被髮配的“恩軍”、抑配民戶入伍的“垛集軍”。這些士兵以衛所爲單位,平日裡三分時間守城,七分時間屯田,加上兵源無選擇性,所以戰鬥力不強。
鎮邊城是北境通往京師的門戶,爲防韃靼人深寇,三年前,五軍都督府力主招募民壯,在鎮邊城駐紮一支人數過萬的精兵。但募軍所費軍需甚巨,宣德皇帝只准招募三千民壯,這三千民壯便是時下大明唯一一支募軍。
募軍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且無須屯田,可日日訓練,所以武功和戰術素養遠勝於世兵。
這時,一名士兵叫道:“是韃賊!大家小心,不可放走他們,否則,會有許多無辜百姓名喪其手。”
望着這羣驍勇的士兵,朱祁銘由衷地感到自豪,一掃錦衣衛給他帶來的挫敗感。
刀疤臉召集同伴耳語一番,然後自己帶着兩人飛身繞嚮明軍側後,另二人則迎面撲上前去。
王魁
拔劍躊躇不前。
朱祁銘只覺得心頭一緊,正要開口報訊,戰鬥已然到了白熱化的程度,一切都來不及了。
正面進攻的兩名瓦剌武士一人中箭落地,一人被長戟撩傷了左臂。可是,側後的三人使暗器放倒了過半士兵,瓦剌武士乘機欺上前去,餘下的士兵立馬落了下風。
眼看最後一名士兵死在刀疤臉刀下,朱祁銘心在滴血,一名稚子竟然感受到了悲壯與自責交織而成的滋味。
瓦剌人回來了,五人都掛了彩,其中一人左胸中箭,傷得不輕。他們臉上不可一世的神色不見了,代之以深深的落寞。
一名瓦剌武士揚刀撲向朱祁銘,王魁立馬仗劍擋在他身前。
王魁瞪着刀疤臉,沉聲道:“你得信守你的承諾!”
刀疤臉惡狠狠地瞪了朱祁銘一眼,然後揮手示意那名瓦剌武士退後。
“王魁老兄,鎮邊城明軍強悍,而且錦衣衛也到了這裡,你得把咱們帶到安全的地方。”
“此地不宜久留,咱們應遠離鎮邊城,藏入涿鹿山。”王魁道。
當下瓦剌人花了半個時辰分頭療傷。那個中箭的瓦剌人經同伴好一陣忙活,方能隨隊行走。
黎明時分,一行人來到涿鹿山。上山時,刀疤臉十分謹慎,喝令大家不得留下任何痕跡。
衆人潛入一個山包上的凹坑中。
這處凹坑處於密林深處,四周雪樹環繞,是個絕佳的隱蔽地點。
朱祁銘躺在王魁身邊,只覺得飢寒交迫,全身虛弱無力。
他雙手撐地,想坐起身來,卻力不從心,一陣天旋地轉之後,頹然撲倒在地。
這時,遠方隱隱傳來呼喚聲,衆人豎起耳朵,凝神靜聽。
“王子殿下!”
朱祁銘艱難地撐起身子,透過雪樹的縫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漸漸地,對面山頭上現出十多個人影。
“王子殿下!”
多麼熟悉的聲音,多麼熟悉的身影!
是越王府護衛!
短暫的興奮之後,朱祁銘默默垂下頭。他真的不願發出求助聲,害得這些護衛白白丟掉性命。
“王子殿下!”
這聲呼喚內力充沛,震得樹上的覆雪簌簌墜落。
師傅!朱祁銘再次舉目望去。
果然是樑崗!
有師傅在,還怕這幫賊人做什麼!
朱祁銘血脈賁張,渾身顫慄,興奮地張大了嘴巴,就在他方要開口迴應的時候,忽覺身子一麻,整個人立馬癱軟了下來。
倒地前的一瞬間,他瞥一眼刀疤臉猙獰的面目,卡在喉中的那聲叫喚化作一口悠悠長氣,徐徐吐了出來。
“你們發現可疑痕跡了麼?”樑崗的詢問聲飄了過來。
“沒有。”不遠處響起雜亂的迴應聲。
腳步聲響起,緊接着呼聲大作,只是呼聲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朱祁銘的心似乎緊隨樑崗而去,他已神智不清,很快便昏睡過去。
當他悠悠醒轉時,發覺被制的穴道已被解開,可他無力活動身子。
冷,無比的寒冷!一陣劇烈的抖動之後,他歸於平靜。
身體似乎與大地融在一起,血液快要凝固了。迷濛中,那二十多個殉職的勇士彷彿向他緩緩走來。
“這小子不行了,活不過今晚。”刀疤臉冷冷地搖着頭。
王魁蹲下身子,將一塊乾肉遞到朱祁銘手邊。
生存還是毀滅,或許只取決於一塊乾肉,這是多麼辛辣的諷刺!
他用盡全身力氣,終於抓住了那塊乾肉,然後哆嗦着把它送到嘴邊。
屈辱撕扯着心靈,片刻間,他已淚落如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