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雍肅殿,因皇上的旨意未最終確定,朱祁銘不想貿然去竹雨軒回話,以免常德公主徒增新愁。他匆匆趕往慶元殿,卻見裡面空無一人,便知道自己忘了告假,呂希父女二人肯定已經回家了。
回到東閣,朱祁銘用罷午膳,突然想到太皇太后極有可能正在暗察紫禁城裡的動靜,便前往正殿問安。
“快坐。你是從皇帝那邊來的?”待朱祁銘行過請安禮後,太皇太后似期待已久一般,早早開了口。
“臣早上就在雍肅殿。”朱祁銘落座,默默注視着太皇太后日漸蒼老的容顏,還有她眼中偶爾一閃即逝的精光,,心中有種莫名的滋味。
眼前的太皇太后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至親,可是,巍峨的紫禁城畢竟不是尋常百姓家,所有的人都有可能隨時成爲政治大棋盤上的一枚棋子,任人掂量,任人取捨,血親無法抵擋朝政的冷酷決絕。一旦有了利用,有了算計,即便親人相聚,也難以其樂融融。
淡然移開目光,就見近侍宮女十分識趣地避到了門外,偌大的正殿裡只剩下祖孫二人默然相對。
太皇太后幽然嘆了口氣,略顯戚然的面色表明她此刻的思維正被親情所左右。“只能委屈彤兒這孩子了。”
朱祁銘心中一動。想自己成年封藩遠赴天涯時,行囊中不知能收藏多少親情用來暖心。
還是常德公主幸運!於她而言,在兒女情長上受點委屈就是天大的事,而一個親王要是受委屈,哪還有什麼天日可言!
“不,是皇上自己受了委屈。”
太皇太后微微一震,舉目凝視朱祁銘良久,臉上的疑雲才漸漸散去。“如此說來,皇帝的大婚之期要延後嘍?”
廟堂之上莊重典雅的儀禮那是演給世人看的,朝政內嵌着君權與臣權之爭的永恆主題,還不斷演繹着無窮無盡的勾心鬥角,說到底,政治只是適合少數人玩的遊戲,也只有少數人樂此不疲。
“皇上大婚也好,親政也罷,終須輔佐大臣出言相勸。”
太皇太后再次嘆氣,只是語氣變得決然起來:“皇帝駕馭羣臣十分不易,說來說去,還是無人可用。”
對太皇太后話裡的意思,朱祁銘深有同感。一大批成熟的官僚擺在皇上面前,可惜的是,一心想要有所作爲的少年天子不需要過於成熟的官僚,或許,有銳氣,敢想敢幹的青壯才俊更適合輔佐天子施展抱負。
不過,太皇太后的措辭似乎並不準確。
“皇祖母,皇上並非無人可用,而是可用者不在朝中重臣的廷推之列。”
太皇太后徐徐點頭,“說到底,朝廷與尋常百姓家一樣,所謂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等有些人熬出頭了,也就真的成了婆,失了初心與銳氣。皇祖母雖是深宮婦人,卻不太喜歡四平八穩的人,承平之時也就罷了,到了多事之秋,有魄力的人方能堪當重任。” wWW●ttкan●¢O
太皇太后舉目靜靜盯着朱祁銘,“天下諸官中縱有人才可用,但可用之人要想得到重臣的一致認可,那也是極難的,此事不可強求。倒是你,如今皇帝每逢疑難之事不找郕王,而是找你,也算皇祖母當初沒看走眼。皇祖母老嘍,你要
記住,你不可有太多的顧慮,這大明的江山是朱家的江山,你的命不屬於你自己,而屬於朱家江山!”
這是要我把自己的命豁出去麼?朱祁銘不得不承認,他對鼓動廟堂風雲的願景十分嚮往,但此刻聽了太皇太后的鼓動,心中卻有一番傷感的滋味。
或許,一切的期盼與疑慮都要等到自己成年的那一天方能解開謎底,在此之前,自己還有數年的光景可供揮霍。
這時,常德公主進來問安,一見常德公主面若桃花,朱祁銘立馬意識到,佳音肯定已傳入她的耳中。
太皇太后受了常德公主的請安禮,閒話一番,起身拄着柺杖來到朱祁銘身邊,用柺杖在他身前點了點,臉上有一絲疑惑,似乎想說些什麼,臨到出口時卻又忘了。
朱祁銘趕緊起身肅立。
“你們說話吧。”
太皇太后轉身朝內室走去,常德公主上前攙住她。
等常德公主返回殿中時,她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燦爛了。
“皇上下旨啦?”朱祁銘笑道,心想皇上與輔佐大臣的溝通必定相當的順利,三言兩語就換來了常德公主的芳心大悅。
常德公主在朱祁銘身旁入座,半側過身去點點頭。
“對前朝的事,我略有耳聞,謝謝你,三弟。”
不知爲何,朱祁銘覺得常德公主的這聲“三弟”是完全發自內心的,在他的心目中,常德公主,還有順德公主更像他的至親,或許是因爲她們的心思更加簡單這層緣故吧。
“恭喜你,常德公主。”
常德公主輕笑一聲,扭頭看向朱祁銘,“皇上說,婚期定在三月。你若不介意,這兩個月我便常找夕謠妹妹說話,哦,今後我會與她時常來往,不會讓她受委屈。”
這是投桃報李麼?想紫禁城風雲難測,有一個嫡公主照着,何人敢讓夕謠妹妹受委屈?只是常德公主當着他的面坦露對呂夕謠的呵護之意,這令朱祁銘有些不自在。
“聽說你練兵費銀無數,要優養護衛軍家屬,日後若有護衛陣亡,還要重金撫卹。我那裡有些銀子,你要多少隻管開口。”
你那點銀子還是趕緊用來置辦嫁妝吧!朱祁銘儘管財力吃緊,但一想到常德公主的歲祿遠不及他這個親王多,故而還是咬牙拒絕了她的好意:“不用,我不缺銀子。”
“我日常節省用度,足足攢下了五萬兩銀子,唉,既然你不缺銀子,那我就不如放手花銷去,何必苦着自己,哼。”
五萬兩!朱祁銘呲牙咧嘴,立馬有了抽自己嘴巴的衝動。
“咳,五萬兩可不是一個小數目,若用在練兵上······”
“罷了,你可別笑話我,你一個親王豈會將我那點銀子放在眼裡!”
“我是說練兵······”
“不提也罷,當初讓你帶我去越府看練兵,你推三阻四的,如今我不想再出紫禁城了,更不想看什麼練兵!”
朱祁銘萬分不甘地閉了嘴,就見常德公主臉上浮起嬌羞之態,微微側過頭去,“有件事要勞煩你走一趟。嗯,我有份小物什想送給······他,眼下他多半就
侯在東華門外。”
我不去!朱祁銘倍感沮喪,銀子沒撈着,倒撈着了一趟苦差,一想到這裡,言語就變得刻薄起來:“他不是一病不起了麼!”
“別胡說,哪是什麼一病不起呀?只是得了什麼······病嘛,恩旨一到,他已大好,方託人捎來話······”說到這裡,常德公主紅着臉猛然頓住了。
“那個油頭粉面的傢伙不務正業,身爲功臣之後,卻把大好時光付與兒女情長······”
朱祁銘話沒說完,感覺氣氛不對,就扭頭看向常德公主。只見她沉着臉,那對星目裡哪還有半分的柔情?分明在惦記他的一隻耳朵!
朱祁銘趕緊起身,“你的小物什呢?”
常德公主轉嗔爲喜,自袖口掏出一個小小的繡袋,遞到朱祁銘手上,“不準偷看!”
誰稀罕看!朱祁銘不禁想起了“韓壽偷香”的典故,說不定這繡袋中裝的就是西域奇香,抑或是什麼“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之類噁心人的字條。
“你就不會找個貼心的宮女聽差麼?”朱祁銘抱怨道。
“那怎麼成?旁人若是哪天管不住嘴,抖露開來,豈不是讓我被人笑話了去?我只信你。”
這份信任不見得是什麼好事!朱祁銘撇撇嘴,將繡袋收入袖中,轉身出了清寧宮。
來到東華門外,門口的禁衛各自抱拳施禮,對他甚是恭敬。朱祁銘舉目掃視一番,見橋那邊有個人影從樹後閃出,一旁的禁衛眼疾手快,霍地拔刀上前護在朱祁銘身邊,就要出言喝斥橋那邊的來人,朱祁銘揮揮手,示意禁衛退下。
想自己在紫禁城裡的待遇已是今非昔比,禁衛如此鄭重其事,自然與聖意密切相關。
思緒驀然間回到了四年前,就在此地,他遭刺客第二次行刺,當時禁衛的冷漠令十叔王大怒,而他自己曾發誓不再踏入紫禁城半步。不料數年之後,他再想遠離紫禁城,已由不得他自己了。真是造化弄人!
那邊薛桓已至橋中央,不敢再往前走,“參見越王殿下。”
朱祁銘頜首,舉步迎上前去,悄悄掏出那個繡袋,扔向薛桓,薛桓伸手接住,飛快地藏人袖中,那分嫺熟令人爲之咋舌。
薛桓拼命掩飾着臉上激動的表情,嘴上卻不失利索,“裡面的人傳訊來,要在下在此候着,說越王要見在下,在下深感榮幸之至。”
這纔多大會功夫,裡裡外外就信來信往幾個回合了!朱祁銘白了薛桓一眼,見他精巧的五官不帶半分病容,心中立馬來了氣。“你聽好嘍,駙馬都尉是要上戰場的。本王不日將會帶兵開赴北境,屆時本王點你從徵。”
那雙魅眼瞬間變得一片茫然。愣了半天,薛桓囁嚅道:“在下的先父曾數次巡視北境,著有《平虜七策》,先父留下遺訓,命在下兄弟幾人仔細研讀,莫非殿下聽說過此事?可是······可是在下不曾研習,在下不諳兵事呀,殿下!”
見到薛桓那副膽怯的樣子,朱祁銘心情大暢,方想開口擠兌薛桓幾句,突然臉色一凜,若有所思,“你說鄞國公著有《平虜七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