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人簇擁着一箇中年漢子徐馳而來,滿地的雪色映襯着一件件寒光閃閃的鐵衣,緊湊的隊形透着身經百戰的從容與淡定。居中的中年漢子舉起左手,整個騎隊宛如一體,瞬間定格。
那人正是也先!
也先年近四十,身材健碩,眉宇間隱隱有虎狼之氣。
朱祁銘當年在大同邊境曾與也先不期而遇,當時並未與他搭話,但雙方之間來了一次長久的凝視,經過那番凝視,也先這個草原梟雄的樣貌就深深地刻在了朱祁銘的腦海中。
眼下也先只率三百騎人馬趕到爛蒲河這邊,顯然是想“寒暄”,而不是前來興師問罪的,不過雙方少不得又要凝視一番。
突然,也先仰天長嘯,緊接着連聲大笑,笑聲中氣十足,震得這邊民壯所乘的劣馬紛紛低聲嘶鳴起來。
“久聞越王大名,失敬失敬!”
也先的漢語發音不太標準,但聞者連聽帶猜,還是能聽懂他想表達的意思的。
漢語說得如此蹩足,也不知道跟你妹妹多學學!哦,對了,賽罕呢?朱祁銘暗自嘀咕一聲,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賽罕,目光在對方的陣營裡反覆搜尋,卻找不到賽罕的一襲紅衣,也沒發現斗篷男的身影。
那邊也先見朱祁銘久不搭話,略顯詫異,凝目看了朱祁銘幾眼,旋即笑道:“越王還沒娶妃,多半是等得心急,在想心儀的女子吧?”
想你妹!朱祁銘在心裡佔了點便宜,感覺卻更不好了,不過嘴上的應酬還是免不了的。
“太師名震漠北,久仰久仰!”
也先滿意地揚揚脖子,“馬不識途,誤入兀良哈地界,不小心靠近了遼東,倒勞煩越王親迎,真是過意不去!”
朱祁銘回以一笑,“說什麼地界不地界的,太師雄踞漠北,縱橫萬里,在閣下眼中,自然是大疆無界。”
也先微微一怔,眼中的寒意一閃即逝,“瓦剌與大明修好,雙方朝使、商旅往來之人不絕於途,越王只當我等是瓦剌使團便是了。”
“哦,原來太師是想朝覲大明皇帝。那得撇下大軍,南至帝都,別忘了持節修書喲。”
“朝覲”二字是也先萬萬不能接受的,“帝都”二字聽起來也是那麼刺耳,只見他臉色一沉,“數十年來,大明好運不斷,被萬邦奉爲天朝上國。不過,如今瓦剌亦有此殊榮,真是‘時也命也’,世勢無常啊!”
雙方不想兵戈相向,就代之以脣槍舌劍打嘴仗,邊境線上常常出現這樣的奇葩場面,朱祁銘早已深諳此道,此刻見也先出言挑釁,豈會置之不理而損及國格?
“大明行大道,澤被四海,萬邦嚮慕,成爲天下共主,這是天命所歸,無關時運。”
也先冷哼一聲,道:“不敢苟同!昔日北方金賬國盛極一時,其大汗與我瓦剌先祖同宗同源。元末天下大亂,元惠宗遣使遠赴金賬求援,可惜使者不知所蹤,否則,如今誰主中原還真不好說。”
“元失其鹿,早已無力迴天,又豈是金賬能救得了的?可
笑的是,元還未亡,金賬卻已土崩瓦解,倒讓羅斯公國乘機崛起。”四年來朱祁銘與西域使者、商賈交往頗多,見聞極廣,這些見聞正好用在此時的嘴仗上。
朱祁銘所說的羅斯就是今日的俄羅斯,“羅斯”是明代官方對東斯拉夫基輔羅斯部衆的標準稱呼,後世稱“俄羅斯”,顯然參照了蒙語的發音特點,其中的“俄”就是蒙語指稱時的一個習慣性元音。
也先臉色越來越難看,嘴上依然不依不饒:“昔日帖木兒汗國雄踞西方,帖木兒汗與我瓦剌人的先祖同宗同源,他南並波斯,東吞印度,西敗奧斯曼,百戰百勝,所向披靡。永樂二年,帖木兒汗親率百萬大軍東征大明,可惜病逝於途中,功敗垂成,否則,中原大地只怕會江山易手!”
“逆天而行,必招天譴!帖木兒身死國滅,爲天下人笑,終究是南柯一夢。”
也先臉色陰沉,目光變得咄咄逼人起來,“素聞越王善戰,可惜三年前咱們失之交臂,今日既然得以謀面,哪能再留遺憾?來人,傳本太師的命令,點足三萬銳騎,踏入遼東地界,與大明越王聊以博戲。”
博戲?此語無疑是一道婉轉的威脅,雙方列陣對壘,就絕不是僅僅玩玩遊戲那麼簡單,一旦擦槍走火,後果極其嚴重!
對方輕輕鬆鬆就能點齊三萬精兵,而己方只有三千餘人,加上長勝堡的民壯,總兵力也不會超過四千人,這還怎麼“博戲”?歐陽仝與馮鐸當然聽出了也先的言外之意,當即互看一眼,眉眼間浮起濃濃的憂色。一旁的冷無涯扭頭回望長勝堡方向,眼中透着分不安。
只有龐哲從容地定在馬背上,閉着雙目,似在欣賞幽澗裡的風聲泉鳴。
等的就是這句話!朱祁銘聞言暗喜,想只需自己搖脣鼓舌就能退敵,免去遼東百姓即將面臨的一場災禍,如此良機,豈容錯失!
“哎呀,太師,真不湊巧,朝鮮聲稱有異獸即將潛入遼東,指不定還會竄到鴨綠江邊,遼東十萬大軍終年閒得無聊,聞得世上竟有這樣的奇事,哪還坐得住?這不,遼東大軍在各處佈下了天羅地網,還邀本王參與這場盛大的田獵,本王可不想錯過這場盛會!當然嘍,太師想來圍觀也無不可,只需易服、徒步、不持兵器即可,哦,太師別多心,此舉只爲避免發生誤會。”
誤會?那邊有聽得懂漢語的韃賊聞言,一時間怒不可遏。咱們的衣飾禮儀雖迥異於中土,但總還長着個人形吧,怎麼會產生誤會?越王莫非是說會把咱們當成獸······
豈有此理!
也先卻沒生怒,他凝目而思,仔細解讀着朱祁銘話的語意。朱祁銘雖語帶譏諷,但話裡話外無不透露出了點點滴滴的信息,這些信息事涉大明、朝鮮、瓦剌的三邊互動,觸及了北境詭譎的風雲!
一代梟雄可不是莽夫,也先懂得在嚴酷的鬥爭環境裡如何做到進退自如,如何拿捏好分寸與時機。此刻他要判斷清楚,越王是否真的洞悉了他越境進逼朝鮮的意圖,且這一意圖是否爲遼東大軍所遍知。
解讀的結果令他略感失望,很明顯,朱祁銘洞悉了他的意圖!這樣的洞悉本身就令人倍感震驚,至於十萬遼東大軍是否真在籌劃一場盛大的“田獵”,這已經不重要了!
也先心中有分不甘,若對方只是遼東的某個軍官,大可乘機欺凌他一把,反正自己事後死不認賬,大明也無可奈何。可惜,對方是一個堂堂親王,且在這個親王的背後,還站着十萬遼東大軍。
罷了,姑且放朝鮮一馬,忍一時之氣,以圖長遠!於是,也先使勁揮揮手。
“告辭!”
“太師慢走。”
也先率衆離去,這邊王烈翻了半天的白眼,“誒,殿下,嘴仗還沒打過癮,也先怎麼這麼快就認慫了?”
龐哲暢然一笑,“嘴仗並不好打!語帶珠璣,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可不是尋常人做得到的。也先必將引兵離去,遼東百姓無虞矣!”
······
連日的大雪紛飛之後,這日雪霽,朱祁銘撇下隨行的護衛,與馬虎一道跨過爛蒲河,進入了遼河河套地區。
附近已不見一個兀良哈賊人的身影。從大面積的冰面與高處露頭的枯草可以看出,這裡原來是片沼澤地,夏日裡必是水草豐美,那時逐水草而居的兀良哈人或許會遷徙至此放牧,但嚴冬時節,成片的冰面可不是宜居之地。
馬虎鑿開冰面,底下只有一小片淺淺的水窪,水面與冰面足有兩尺高的距離,他操起網兜,打撈着無處可逃的鰱魚、鯉魚,臉上有分收穫的喜悅。
“將軍,您是大英雄,怎麼還與小子一道鑿冰抓魚?”
朱祁銘坐在冰窟窿附近,望着底下的一汪淺水,“本······我或將長居遼東,等哪天天下太平了,我會脫下戎裝,夏日垂釣,冬日鑿冰抓魚,自可平添許多的樂趣。”
馬虎聽得似懂非懂,咧嘴一笑,“將軍,您教小子習武,小子教您抓魚,如何?”
抓魚還需要人教麼?朱祁銘歪着頭盤算這番交易是否合算,眼角餘光瞥見身側紅影一閃,猛然扭頭望去,目光觸及到了賽罕臉上的嫵媚,只是她伸出的雙手暴露了那分偷襲金面罩的惡毒。
他連忙閃身躲避,“哧溜”一聲,順着冰面極速滑向遠處。
初次在冰面上滑行,這番體驗令他極爲不適,何況用雙膝滑行,姿態肯定不雅。他飛快地拔出短刀,用力插向冰面,頓時,身體倏然一頓,停在了那裡。
冰面突然現出了數道裂紋,緊接着“咔咔”聲不絕於耳。
朱祁銘拔出短刀,往後翻滾,起身後再看方纔的立足處,就見大片的冰面轟然碎裂,掉落下去,形成了一個很大的冰窟窿。
下一刻,他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魚,底下水淺,無數的大魚被凍成了冰塊狀,魚陣似乎一眼望不到盡頭,如果肉眼能夠透視冰層的話。
馬虎不無擔憂地追了過來,順着朱祁銘的目光望去,眼中立馬就放出了異彩。
“哇,將軍發大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