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聞言,心中駭然,他萬萬沒有料到竟然有近萬名精銳的京軍於不遠處監視着訓練場的一舉一動!
大明的朝政就是這麼弔詭,防內甚於防外,舉國資源動員能力本來就低,再經過沒完沒了的內耗,縱然富甲天下,也難以形成有效的對外張力。
天子年少,哪有如此深重的防範心?某些人在皇上身邊無中生有地提及所謂的潛藏風險,無非是不願放過任何一次表露忠心的機會罷了,以求踩在別人頭上爭寵,讓自己在天子心目中的分量日漸吃重。
王振!朱祁銘咬咬牙,擡眼看楊溥時,卻見他一臉的雲淡風輕。許多時候,朝政都離不開交易,此刻,楊溥似乎吃定了他這個親王,交易的達成看似毫無懸念,就看朱祁銘拿什麼做交易了。
“楊閣老有話不妨直說,小王洗耳恭聽。”
楊溥的神色仍不失從容,開口之前,還不忘瀏覽牆壁上的數副字畫,目中略帶激賞之色。“內官預政不合祖制,可如今老朽哪還能奢談祖制?司禮監預政已久,其勢頭難以逆轉。楊士奇、楊榮淡出朝政,內官與外官之間的力量對比日漸失衡,加上太皇太后不再問政,長此以往,司禮監的權勢只怕無人可制。”
無人可制?那也未必!若外官抱團,則天子往往束手無策,皇權很容易被架空。內官則不然,他們說到底只是天子的家奴而已,仗着聖眷方能得勢,天子默許,他們就能權勢熏天;哪天天子厭棄他們,剷除其勢力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內官身後隱藏着海一般深不可測的聖意,因此,王振留給人的觀感固然不佳,但一個親王豈敢貿然觸碰天子的逆鱗!於是,朱祁銘按捺住內心的那分焦急,舉盞從容飲茶,靜待楊溥的下文。
楊溥望了朱祁銘一眼,這個累朝老臣臉上的從容之態在漸漸淡去。“老朽知道殿下爲難,但事關社稷大事,殿下不可置身事外。況且,殿下只須做自己能做的事即可,不必犯險。”
“小王可做何事?”
“快三個月了,不時有人將殿下練兵的情形告知老朽,老朽心中已有定數。大明與瓦剌磕磕碰碰三年,小戰不利,大戰不敢,不過,這一切都將成爲過往,大明將靠殿下去首嘗勝績,對此,老朽深信不疑!”
“謝楊閣老信任。”
“王振正在勸皇上,欲派司禮監某位隨堂太監到殿下身邊,出任監軍太監一職。殿下看淡功名,別人則不然,某些人慣於邀功,它日殿下打了勝仗,功勞簿上少不得會給司禮監那邊記上一筆,若如此,司禮監必定更加得勢!”
若司禮監參與了一場勝戰,哪怕只有一個人,且此人只有一雙眼睛派上了用場,事後也有足夠的資本用來炫耀,用來壓過別人一頭,故而楊溥的擔心不無道理。朱祁銘歸盞入案,舉目淡然瀏覽室內陳設,眼角餘光捕捉到了楊溥略顯焦急的神色。
“楊閣老,它日迎戰韃賊,戰事必將萬分慘烈,豈能讓司禮監這樣顯赫的內衙派出大員隨軍犯險?依小王看來,像直殿監、御馬監這
些地位低下的內侍監更適合派員出任監軍太監一職。”
楊溥微微一震,眉眼間的笑意很自然地就流露了出來。他起身踱了幾步,斷然道:“那五百親衛軍太不像話了!五軍都督府不管,楊士奇、楊榮不管,老朽不能不管閒事,明早老朽便去面聖,勸諫皇上嚴旨切責那些人,授殿下生殺予奪大權。”
······
次日午膳後,宮中傳出消息,皇宮別院修繕完畢,皇上駕臨皇宮別院,傳朱祁銘過去見駕。
皇宮別院位於宮城西端偏北的位置,與太妃太嬪的宮室最近處約有半里遠,有高牆與外界隔開,是一個相對孤立的獨院。
朱祁銘來到別院外,就見數十名內侍、宮女恭立於道旁,烏泱泱佔去了大半個通道。
穿過一條兩丈餘深的過道,進入院內,一泓小池碧水映入眼簾。池邊兩排花林,一條甬道緊靠小池,直達宮室和宮室北邊的一溜排房。
到了宮室前,只見皇上立於迴廊上憑欄觀景,面色淡然,若有所思。在距皇上數丈遠的花林邊,王振與十餘名禁衛站在一起,雖未直視朱祁銘,但只須看看其神態,就知他們帶着一絲戒意。
朱祁銘快步上前,正想施禮,卻被皇上揮手製止。
“三弟,兵部與五軍都督府失察,由着羽林兩衛的五百人在那裡胡鬧,荒唐!朕已下旨,那五百人除戰時受監軍太監節制外,戰與訓全聽你的號令,你不必有太多的顧忌,誰敢不服,軍法從事!”
想楊溥不愧爲言出必行的磊落之人,這麼快就讓皇上篤定了聖意,朱祁銘心中有分感激。“都怪臣管束無方,多謝陛下體恤。”
“你三赴楊溥家中造訪,看來,楊溥對你是另眼相待呀!”皇上轉過身來,凝視朱祁銘,“你們一定談起過許多趣事,不妨說來聽聽,朕頗爲好奇。”
朱祁銘不禁瞟了遠處的王振一眼,不知爲何,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怦怦直跳。“陛下,那個老頭愛教訓人,臣不願與他相處,可他總說奉了聖旨,臣只得硬着頭皮聽他絮叨,聽得煩了,便大倒練兵的苦水,這才讓楊溥閉了嘴。臣一時情急,說漏了嘴,事涉親衛軍的體面,請陛下恕罪!”
皇上凝思片刻。轉望王振一眼,輕笑幾聲,一把拉住朱祁銘的衣袖,“何罪之有!”旋即手指四周,不無得意地道:“三弟,你看,此地還不錯吧?”
如此偏僻之地,比冷宮都冷!朱祁銘心中極不樂意,嘴上卻道:“這裡安靜。不過,此番修繕下來,必定費銀無數,臣心中不安。”
皇上臉色微沉,似被觸動了隱藏的心事,“楊溥說,天下衛所軍都睜大眼睛看着,故而五百親衛軍的待遇不可與越府護衛相比,但裝備一事不可等閒視之。”
朱祁銘聞言心中一寬,楊溥真是心思縝密,不待他這個親王相托,便自行在天子面前進言,這可省去了他這個親王的許多麻煩。“此番出征,只爲與韃賊力戰,千挑萬選出來的精兵自然要配天下最好的戰馬,還要集天下的能工巧匠,
爲其打造最好的兵器、鎧甲。”
皇上略一沉吟,面有難色,“而今內府庫倒是不缺銀子,但內外臣一再進言,說前朝三大殿年久失修,重修奉天、謹身、華蓋三大殿一事不可再懸而不決了,內府庫的銀子僅夠重修三大殿之用。”
又是土木工程!中國人自古就對房地產情有獨鍾,喜歡錶面上的繁華,殊不知那麼多的歷史名城今有何在?有些無比繁華的名城先是被金人、蒙元人,後是被女真人反覆屠城,數世財富積累化爲烏有。反觀漢武帝,一路開疆拓土,爲漢人打開了一片廣闊的生存空間,後人再不濟,歷經千古拉鋸戰之後,仍能守住多數疆域,這些疆域直到如今仍是中華民族賴以繁衍生息的祖地。
從長遠的歷史視覺來看,高廟大宇極易化爲灰燼,只有疆土方能長久遺澤後世!可惜,如今瓦剌在一步步壓縮大明的戰略空間,並把手悄悄伸到了華夏子孫的祖地上,一幫官僚還是丟不開太平思維,不敢與瓦剌針鋒相對,寸土必爭,卻依舊醉心於面子工程,在幻想中做着太平夢。
廟堂之上過幾年苦日子會死人麼!朱祁銘心有怒意,卻也只能保持沉默。
一邊的皇上嘆口氣,似下了很大的決心,“這樣好了,朕下旨撥五千兩銀子給那五百人馬。”
五千兩?這可真慷慨!朱祁銘頓感莫名的失望。想皇上揣着一個武帝夢,卻不知道如何去做漢武帝,先前那番招募民壯的豪言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那是要流水一般花銀子的!
“太好了!有了內府庫撥出的五千兩銀子,臣再去籌些銀兩,足夠替五百人買一批像樣的戰馬。”
皇上一愣,喃喃道:“莫非五千兩銀子連買戰馬都不夠?”
或許,少年天子受到了百官潛移默化的影響,覺得把銀子花在高廟大宇上,可落個現成的果實,看得見摸得着,不像打仗那樣,事後容易讓人覺得戰事似乎可以避免,又死人又費財,無數銀子打了水漂,殊爲不值。
心存僥倖,若是這樣,對大明而言,那就太悲哀了!
銀子一事還沒着落,那邊王振就等不及了,匆匆走了過來,衝朱祁銘略一躬身,轉向皇上道:“陛下,剛好越王在此,老奴以爲,派駐監軍太監一事宜早作打算。”
朱祁銘略一凝思,搶在皇上之前道:“陛下,請恕臣斗膽直言,大明首次練兵迎戰入寇的韃賊,此事事關重大,監軍太監宜由陛下身邊的近侍內官出任。”
天子身邊的近侍內官不都是司禮監的人麼?只見王振臉上泛起了得意之色。
“千餘人馬日後出戰時,必是東奔西馳,終日呆在馬背上。王公公,不知陛下近侍內官中可有擅騎射者?”
王振面色一凜,略顯懊惱地道:“他們終日忙於案牘,無人擅騎射呀!”
皇上搖搖頭,“不擅騎射何以跟上大軍?不過,直殿監、御馬監倒是有內臣曾隨皇考出徵過,內臣中還是有人擅騎射的。”
就見王振臉色黯淡下來,眼中一片茫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