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和三姨娘在這裡暗暗較勁,臉上卻俱是一派端莊親切的笑容。
另外幾位夫人只道曾府妻妾之間有商有量,相處和睦,不但當家主母,就連個作妾的都這樣識大體,倒不免又生出幾分敬意。
獨李夫人對那隻玉鐲更感興趣,挑着眉望向阿離道:“血玉……我倒也聽說過,可惜竟未曾親眼得見。六小姐竟有如此稀罕物麼?若將此等珍品捐作剿匪軍餉,從此坊間又要多出一段佳話了!”又向趙王妃連連點頭道:“三妹回京後,倒真要請王爺向聖上進言,對曾氏滿門大大地嘉獎一番了!”
趙王妃微笑道:“那是自然!”
至此,葛氏已經沒法子再駁回三姨娘的話了。
阿離的什麼鐲子捐不捐的,她自是懶得去管;但三姨娘就這樣佔了上風,卻令她既羞且怒,吐不出又咽不下。
咽不下也得咽。
她是堂堂的兩江總督夫人,豈能跟個小妾一般見識,再不高興,這臉面上的工夫也一定得圓滿了。
妻妾一家歡麼,滿門忠烈麼。
當下便扭頭看着阿離,親切地笑道:“姨娘的話都聽到了?再好的東西戴在自己手腕上,也不過就是個首飾而已;若是捐出去充作將士們的糧餉,那就是重於泰山了。我曾家的姑娘們向來都是深明大義的,想來我六丫頭也是如此。”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落到了阿離身上。
阿離微微低着頭,一手撐着桌子沿,從角落裡緩緩地站了起來。
一個嫡母。一個庶母,自己便是她們無休無止的爭鬥中反覆被利用的棋子。用來打壓對方的籌碼。不管自己如何默默無聞,也時不時地就要被拎出來折騰一番。
此時此刻,阿離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恨。
竟然連母親留給她的唯一念想也要搶走!
阿離的手指輕輕摩挲着腕上冰涼的玉鐲,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
休想!她在心中低低叫了一聲。
她當然知道,此時正是衆夫人們羣情激昂的時候,一屋子的正氣凜然,若是自己拋出一句“這個,我不能捐”,會產生怎樣的效果。
被頭腦簡單的貞娘譏笑幾乎是可以肯定的。然後當衆給葛氏臉上抹了黑,令總督府蒙了羞。
夾縫中苦苦求生存的日子眼瞅着剛剛出現一絲轉機。只怕從今以後就會徹底落入深淵了吧?老羞成怒的葛氏決計不會善罷甘休的。
甚而至於,第一次在名門貴婦們的聚會中露臉,就已經全輸了。自私,貪財,小氣,心胸狹隘……這將就是自己給那些夫人們人留下的全部印象。而且,這印象會很快傳遍高門大戶的後宅內。
當然,三姨娘一定是很開心的。昨天剛剛在曾雪槐面前多少受了些擠兌。今天立刻就能找補回來。這是四兩撥千斤啊,怎麼能不得意和開心。
可是……還是休想!阿離低垂着眼簾,牙齒在下脣上咬出了一排細小的齒痕。
貞娘已經得意地宣稱。她要捐一件玉禁步,乃是老祖母在她十歲生辰時所贈。那上面一長串的雙魚,葡萄葉子和白蓮的掛件是用一整塊名貴玉料精雕細琢而成,巧奪天工,精美絕倫。
清娘緊跟着便嫣然一笑,道:“那我捐一副紅寶石耳墜子吧?雖比不上五妹妹的玉七事兒,卻也很戴得出去。”
三姨娘早從葛氏手中接過筆來登記上了,此時便擡起頭,似笑非笑地睨着阿離道:“六姑娘呢?說句話呀,這單子上我倒是寫還是不寫呀?”
阿離咬着脣,渾身燥熱,擡頭看着三姨娘,那個“不行”二字就含在喉間,幾乎要脫口而出了。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有人嗤地笑了一聲,悠閒地說道:“爲國效力呢,這是多好的機會啊,六妹怎麼可能不捐?三姨娘就受累替她寫上一筆唄。”
阿離愕然轉頭望去,但見她大哥曾品南不知何時站在了窗外,胳膊肘撐在窗臺上,手託着腮,悠閒懶散地向廳內望着,笑咪咪地隨意瞅着自己,一幅局外人閒看熱鬧的樣子。
阿離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他怎麼能,怎麼可以這樣!這隻鐲子是四姨娘唯一的遺物,他明明是知道的啊,卻不但一點點珍惜之心都沒有,反而還用這種幸災樂禍的口氣調侃她?!就算他不顧念母子之情,也不能冷漠到這種地步吧!
阿離心裡發冷,狠狠地瞪着曾品南,手指不由自主地就用力握緊了那隻鐲子。
須臾,手指上卻傳來一陣異樣的感覺。長長的,有點粗糙……
阿離心頭狂跳,連忙低下頭去細細審度着腕上那隻玉鐲。這一看之下,整個人都呆住了。
那玉鐲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條細細的裂紋!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可再好的玉,有了裂紋也就不值錢了。
阿離不在乎它值不值錢,只是深深地痛恨自己,怎麼這樣不小心,竟然把母親留下來到東西弄壞了!
可是……這鐲子戴在腕上這麼久了,她一向小心謹慎,完全沒印象在哪裡磕過碰過,這鐲子上怎麼就有裂紋了呢?
阿離心中既驚且痛,急急地將玉鐲自腕上摘下,拿在手裡細細檢視。這一看之下,越發驚得差點跌坐在地下。
誠如三姨娘所說,四姨娘留下的這隻老坑玻璃種的玉鐲,顏色透碧瑩潤是不必說的,對着陽光細瞧,的確能見到玉心處有幾痕隱約可見的“血絲”;而眼前這隻鐲子,顏色水頭油性幾乎一般無二,但令人驚愕的是,不但上面出現了一道裂紋,且其中的“血絲”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了!
阿離呆呆地望着手裡的玉鐲,好久都沒緩過神來。心裡反覆叨唸的一句話就是:“這不可能!”
顯然,此鐲已非彼鐲,顯然,這隻鐲子是被人調換過的了!
阿離腦子裡如同飛進了一窩馬蜂,嗡嗡轟鳴,她不斷地在問自己:誰?到底是誰幹的?!近身侍奉的只有金環和玉鳳兩人,可阿離知道不可能是她倆。這隻鐲子自從四姨娘彌留之際就一直戴在自己腕上,從未摘下來過,怎麼可能被人調換呢……?!
等等,不對……有什麼東西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不,摘下來過一次的!那天,她到外院去看品南,品南曾頗有興味地說想看一看這隻玉鐲……
阿離慢慢擡頭望向曾品南,眼中滿是迷惑和驚詫。
曾品南則依舊一幅慵懶的樣子靠在窗外,見阿離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向自己望過來時,他狹長的丹鳳眼曖昧地眨了眨,脣邊漾起一絲狡黠的笑意,接着左手修長的食指便豎在脣邊輕輕地“噓”了一聲,繼而右手虛握成舉杯狀,遙遙地向阿離一舉。
阿離的心中似乎忽然照進了幾綹陽光,亮堂,溫暖。雖然她的腦袋裡仍有些暈乎乎的,但她知道,問題已迎刃而解了!她的大哥……她的大哥!
所有的人都沒看出他兄妹二人之間的玄機,還都坐在那裡用或不屑,或鼓勵的眼神望着她。
阿離整個人都已鬆馳了下來,臉上便由衷地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朗聲道:“並非是阿離捨不得將這隻鐲子捐獻出去。實在是因爲這鐲子太過尋常,且有殘缺,就算阿離不嫌寒磣把它拿出來,只怕也換不了幾個軍餉。至於三姨娘說的什麼“血絲”,我竟是聞所未聞,所以剛纔才細瞅了半天。姨娘將我這種尋常之物擡舉成什麼稀世珍寶,不知是是否在跟阿離開玩笑呢?”
三姨娘黑了臉,淡笑道:“六姑娘就不要過謙了。在座的夫人們都是見多識廣的,既這樣,姑娘不妨將這玉鐲拿出來請大家鑑賞鑑賞?”
阿離笑了笑,隨手便將那玉交到了李夫人手中。
李夫人上下左右看了一遍,索然無味地笑道:“東西……還過得去吧,但實在也算不得什麼。”
另幾位夫人也好奇地湊過來觀看,看完之後不過抿嘴輕笑而已。
三姨娘驚訝已極,忙丟了手裡的筆,趕過來細瞧。一瞧之下,臉上越發地黑了。
顯然這小丫頭已經在鐲子上動過手腳了。難道她會提前猜出宴席上會有募捐這檔子事不成?還真神了。
三姨娘百思不得其解,但也只能到此爲止。若在這樣的場合認真地追問起來,實在是不成體統了。當着這麼些尊貴的夫人們,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葛氏見此,既得意又有些失望,因親切地拍了拍阿離的肩膀,微笑道:“沒關係,我知道你沒有。就還照先前議定的,你就出三個月的月錢好了。”
阿離此時已是心境清明,遙遙向窗外的品南望了一眼,心裡早已有了計較。當下環視了聽雪閣內衆人一眼,便眉目舒展地微笑道:
“別的姐妹們都有寶貝要捐,阿離若是隻捐幾兩銀子,也太不象樣了。母親放心,阿離另有一件寶貝沒拿出來呢,女兒也想爲國效力,還請母親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