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之國, 姚冶住所。
羽清音一共受了鳳絕塵三劍。第一劍刺在肩膀,第二劍刺在胸膛,第三劍刺中了他的胸口的元丹。爲姚冶擋下那最後一劍是羽清音自願的, 雖然未想到會因此被鳳絕塵刺中命門, 但他不後悔。
既然元丹受損, 他若想繼續活下去, 如果想能壓制鳳絕塵的“雙生”那部分繼續存在, 此刻能做的,便只有浴火涅槃了。
“清音……”姚冶面露難色,皺眉看着臥牀不起的羽清音。此刻的他早已不見往日的囂張跋扈, 那個散發着張揚氣焰的野鳳凰似乎消失了。“你當真是要……”
“小師妹你還不瞭解我的性子嗎?最後放縱我這一次吧。”
姚冶會不瞭解羽清音?在崑崙虛這段日子的相處之下,他們之所以會那麼投緣, 還不是因爲彼此有着相像之處。姚冶被羽清音的個性所吸引, 而羽清音亦是同樣。這世上除了鳳絕塵之外, 恐怕只有姚冶是最接近、最瞭解羽清音這隻放蕩不羈的野鳥了。也許某種程度上,其實姚冶比鳳絕塵還要了解羽清音。
因爲姚冶能猜到羽清音的心思, 所以此刻他纔會擔心……羽清音爲此要付出的代價恐怕不只是自身的修爲那麼簡單。
“清音,你何必如此?”
只不過是一個鳳絕塵,羽清音你爲何要爲他做到如此地步?
明知他會走到這一步,姚冶卻只能無能爲力地看着,看着羽清音走向命運漩渦, 走近生命盡頭。
“叫師兄~”羽清音這種時候還不忘嬉笑調侃, 嘴邊的笑容卻隨即轉爲苦澀。“我只是……不想看着他再次走上那條道路……我不能留下他一個人。”
姚冶嘆息。所以便可以爲了他不惜一切。
“你可知道這之後迎接的將是什麼?”
“大概……是涅槃吧。”
姚冶閉目不語, 沉默, 心生求生的慾念, 卻不是爲自己。片刻沉默之後,他方再次開口:
“我不會讓你死的。”
絕對不會。
自言自語般低吟。
羽清音垂眸, 呢喃:“我不會死啊,涅槃後的‘我’會繼續活下去。”
“那根本不是你!”
姚冶一時失控,猛地抓住牀邊的薄被,意識到失態後他鬆開雙手,扭頭別過視線。
“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他的聲音有些發啞,語氣裡帶着無奈的不滿,控訴着。“所謂的涅槃,根本沒那麼簡單……人死不能復生不只適用於凡界。鳳凰浴火,涅槃重生。說得好聽,沒有任何代價就可以死而復活,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不明真相的人還可能被羽清音糊弄就此過去,但姚冶早已從霊涯那裡得知,鳳凰涅槃並不等於復活。所以在洪荒的那一場浩劫中,鳳絕塵纔會以那種形式了結雙生的凰羽。而霊涯也一直希望看到鳳絕塵入魔,羽清音浴火涅槃從而消失。只要世間再無羽清音,扭曲鳳絕塵對霊涯來說更是易如反掌。
姚冶之所以會在羽清音身邊,也正是因此,霊涯命他將浴火涅槃後的“羽清音”誅殺。
但姚冶卻動搖了信念,他不在乎羽清音涅槃後的那個人會怎麼樣,他只想留下羽清音,爲此,他願意不折手段。
“縱使你會恨我,我也不會讓你死的。”姚冶咬緊下脣,暗暗下定決心。
若天地不仁,你又何必順從呢,清音?別人不准你活下去,那我便偏要讓你活下去。
姚冶的一時執念,在不久之後引來了不思議之人。
“姚冶,不要做傻事。”
“你做的就不是傻事嗎?你爲何要爲了鳳絕塵犧牲那麼多?”
“你不瞭解……”
又是這種表情,一副“你不瞭解我們之間的事情”的表情。
“我不瞭解?我在霊涯的銅鏡中窺視你們幾百年,我會不瞭解!?”姚冶氣憤地打斷他的話。“你對他纔是真的深情,羽清音,對我只是做戲。”
想他身爲九尾天狐,從未在情場失意,居然會從羽清音這裡感到受傷,感到失落,感到難過。
*情之一字,可以生而死,可以死而生。
“不是。”
羽清音連忙否認,可能是氣有些急,引起一陣咳嗽,指縫間再次溢出大量殷紅的血。
這句否認是想否定那句話呢?對鳳絕塵不是真的深情?還是對姚冶不是真的做戲?
時間到了,來不及了。
羽清音身邊緩緩泛起紅光,這光慢慢化爲近似透明的火焰。自己的身體自己最瞭解,他不能在青丘之處涅槃。他掀開薄被,踉蹌着站起來。
“帶我去……丹穴山……”
他與鳳絕塵誕生於那裡,落葉歸根,那死亡也應當是在那裡。
“你自己去吧。”姚冶背過身,看不到他的表情。“我不會親手送你去死的。”
羽清音微微吃驚,但他明白自己已經虧欠姚冶很多,不該再繼續折磨他。
“小師妹……保重。”
他要用僅剩的法力極盡全力想丹穴山飛去,但卻還是未能到達,在半路墜落於鳳麟洲,距離他與鳳絕塵生活過的岐山有千丈之遠。
羽清音躺臥在一片嫩綠之中,氣息微弱,他已無法維持人形,雙臂漸漸變回彩羽雙翼,周身的火焰顏色越來越深。
上次被鳳絕塵掏出心臟,因爲速度極快,沒給他幾乎去體驗死亡的過程。這次卻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去體會身體慢慢失去生機的感覺。
如果真的就這樣死了,該有多好。
但他卻還會留下另一個自己,另一個人在這世間。
只希望那隻小鳳凰,不會有這麼多束縛,不會有這麼多枷鎖,不會有這麼多身不由己。也希望新生的那個小傢伙……
“可別再喜歡上鳳凰啦。咳……”羽清音看着自己千瘡百孔的身體,苦笑。“去喜歡九尾狐,或者去喜歡一條龍也不錯啊,像大師兄那種,再不濟喜歡白澤那個死不正經的也好……啊,果然還是去喜歡司命吧。”
想到許久未見的好友司命星君,羽清音泛起柔和笑意,不知那個青澀天真的少年是不是已經成爲出色的神祗了呢?
“總之,涅凰啊,一定不要喜歡上鳳絕塵……”
“連名字都起好了?”
類似麋鹿的雪白蹄足在羽清音面前落地,沒有一絲聲音,輕盈似在雲端。待四足皆已站穩,一條獅尾甩動兩下,帶起風聲。羽清音擡眼看去,虎頭、獨角、犬耳的白色瑞獸正站在自己面前,似虎非虎、似獅非獅、似麒麟非麒麟,在它身上,端坐一位慈眉善目的尊者。
“你是誰。”
羽清音掙扎着想要起身,對方卻擡手阻止他,並從坐騎上下來。
“*九死易,寸心難。”
“什麼?”羽清音驚詫地看着他。
“你要放棄自己嗎?即使別人還沒放棄你。”
“縱然我不想放棄,也已無可奈何。”
羽清音身上的赤色火焰此刻已然清晰可見,甚至能聽到焚燒□□的聲音。在他身邊的簇簇落羽中,小小的雛鳥醞釀其中。當他這副凡塵□□化爲虛無,在灰燼中就只會留下這隻小鳳凰。
“有人願意以命換命,只爲留下你。”
“……姚冶!?”
他再也無法冷靜,掙扎着起身,脫落幾片帶着火焰的羽毛。
“不行!”他已經利用了姚冶,不能再讓姚冶爲自己做出犧牲。“請您幫我阻止他。”
“他做了選擇,別人無法插手,就如你也做了選擇一樣。”
“鳳絕塵就快趕來,你要怎麼做?”
羽清音咬牙,他本已經做好了死亡的心理準備,全部希望都寄託在自己涅槃後的涅凰身上。但現在,卻又將一絲轉機擺在他面前。
“姚冶可有救?”他不能讓姚冶以命換命,爲了救自己而犧牲。
“他命不該絕。”那男子笑,親睦隨和。
如此這般,不妨再賭一次。
不爲天不爲地,不爲三界衆生,羽清音只爲自己和鳳絕塵以及姚冶賭這麼一次。
霊涯,絕不會讓你得償所願!
“請您助我一臂之力。”
尊者瞭然,似乎早已知曉他的答案。
“請將我遇到姚冶之前的記憶拿走。”羽清音忍着烈焰的灼燒,表情堅韌。“若是我能活下來,請將我剩下的記憶和這個小傢伙……”他瞄了一眼身旁的那隻雛鳥。若是鳳絕塵趕來,看到涅凰一定會動手殺了他的,同樣身爲鳳凰的鳳絕塵比任何人都瞭解浴火涅槃是怎麼回事。
“一片空白地重生?”尊者反問。
點頭。
他曾對鳳絕塵說過,“死後若有來世,只願與你毫無瓜葛”。
如今他就要踐行這句話。
“好。”那位尊者伸出手穿過火焰抱起那隻雛鳥後,再次攀上坐騎的背。“待你涅槃後,再次睜開雙眼前,我會取走你的所有記憶。”
與姚冶相遇的那刻到涅槃前的記憶,化爲咒縛束於涅凰之身,而於姚冶相遇前的所有記憶,都將塵封於一株白蓮之中,。
“我們走吧,諦聽。”
一陣飄渺煙雲慢慢從地面騰起,那位尊者乘着坐騎在視線中漸漸遠去。
羽清音接下來要面對的除了涅槃,還有即將緊追而來的鳳絕塵,但在鳳絕塵之前,另一人卻先一步出現。
透過眼前紅色的火焰,羽清音驚訝地看着對方。
“姚……冶……”
如花笑靨,一瞬妖冶。
這人的美向來顛倒雌雄,傾國傾城。
“你要活下去,清音。”
姚冶一襲白衣走來,彎下腰將他扶起。羽清音感到睏意襲來,眼皮變得沉重。
“師妹,別做傻事……”
被喚之人露出溫柔笑意,沒有絲毫猶豫。
時光如沙,青丘娑羅雙樹三百年不曾發芽開花,某隻雜毛狐狸守着這棵樹等待着,直到戴着面具的男子找上門。
——前塵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