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
漫天白雪簇簇落下, 放眼望去，天與雲、山與水，上下一白。
翠湖面上斑駁樹影, 惟長堤一痕, 湖中亭一點。這裡已入冬天, 往日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雀鳥已不見了蹤影。
坐在書案前一手握書卷, 一手撐着下巴的鳳絕塵十分難得地打了瞌睡, 手臂一抖，他從夢中驚醒，視線立刻瞄向窗邊那個人。
他還在, 還在。
窗邊的人聽到聲音轉過頭看着鳳絕塵，微微一笑：“你居然會打瞌睡, 真是少見。”
鳳絕塵放下手中的書, 從書案前站起走到他身邊, 伸手輕撫他的臉頰。
“你怎麼了？”
鳳絕塵搖搖頭，一把將對方拉入懷中, 緊緊抱住。
還以爲他已經不在了。
那個人拍拍鳳絕塵的背，似在安慰。
“做夢了？”
“……夢到你。”鳳絕塵在他耳邊低聲喃喃，彷彿自言自語。“我夢到你還活着，夢到你我爲了補償痛苦的陵光神君而拜託白澤賦予我們繁衍的能力，希望孕育一個後代, 取名涅凰。”
懷中傳來一串笑聲。
“你這傢伙, 兩隻雄鳳凰怎麼生子？白澤他什麼時候會這種法術了？”
“是夢……”
夢中的一切都是假的。
夢中的他如同過去那般對鳳絕塵絲毫不妥協。
***
“如果白澤真的能做到, 嗯……某種意義上, 陵光喜歡的涅凰算是我的兒子, 所以這娃娃應該是你生呢。
“你忘記了，你我乃雙生這件事嗎？”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就是你正在想的, 你生我生都一樣。”
“不對。”
反駁的話還沒說出口，鳳絕塵就用雙脣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吻得難捨難分，二人換氣之際。
“鳳絕塵你！禽獸！”
“你的這句稱讚，我甚是歡喜。”
***
夢中的一切都是假的。
“是夢……所以不會成真。”
“那說明白澤確實做不到讓兩隻雄鳳凰繁衍後代，哈哈哈。”
懷中的他笑得越開心，鳳絕塵的表情越難過。
“之後呢？還夢到了什麼？”
“夢醒了，因爲我想起來你已經死了。”
他擡起手輕輕摩挲鳳絕塵的眼睛。
“你看我不是在這裡嗎？”
鳳絕塵將頭埋在他頸項，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
他真的在這裡嗎？
莫非腦海中那些鮮紅的記憶都是自己的夢境？其實崑崙山上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你真的沒有死？”
“不要害怕。”
他沒有正面回答鳳絕塵的問題。
“你會和我永遠在一起嗎？”
鳳絕塵放開他，四目相對。
“你要好好活下去。”
怎麼可能？
鳳絕塵露出悲傷絕望的表情。
“在這世上，還有能讓我好好活下去的地方嗎？”
“有的，一定有的。”
他的表情變得柔和，如夢如幻，似真似假。
“若是有你的地方，縱然是地獄，我也願意待下去，可是……”
鳳絕塵看着他，欲言又止，神情愈加痛苦。
“即使沒有我，這世界上也還有很多值得你活下去的理由。”
鳳絕塵推開他，搖着頭向後退去。
“你不是羽清音。”
羽清音已經死了，已經不存在於三界內的任何一個地方了。
“這裡纔是我的夢。”
鳳絕塵環望四周，這個房間是他同羽清音生活過的地方，但自從他們搬去崑崙虛後便已荒廢，幾百年時光飛逝，早就不存在了！
這個地方早就不存在於這個世間了！
而眼前這個披着狐裘的羽清音也早就不存在於這個世上了……
那張熟悉的臉，已經再也看不到了。
同樣的丹鳳眼，同樣的眉間硃砂痣印記，同樣的彩羽雙翼。
都已經化爲飛灰，消失的乾乾淨淨。
羽清音已經死了，而鳳絕塵卻還要繼續活下去。
九死易，寸心難。
“醒了？”
當鳳絕塵再次睜開雙眼，看到的是坐在自己牀邊的白澤，以及立於旁邊的司命星君。
“感覺怎麼樣？”白澤將手搭在鳳絕塵手腕處，探脈。“可有哪裡覺得痛？”
鳳絕塵茫然地看着白澤，微張着嘴，一個音節都未發出。
“嗯，看來並無大礙。”
司命尷尬地看着白澤，對方一句話沒回，他怎麼就判定人家並無大礙？
“這個廢人現在應該最希望自己有個大礙。”白澤從牀邊站起，負手而立。“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有個三長兩短，對不對？”白澤微微側目，看着躺在牀上的鳳絕塵。
鳳絕塵收回目光，呆滯地看着上方。
“你就任我自生自滅吧。”
“我好像並沒有解釋清楚。”
司命看着白澤又看看鳳絕塵，不明白兩人在說些什麼。
“霊涯所下的咒，讓你成爲一個失去法力的廢人，並且無法死去。我雖然無法破解他的法術，但藉助地藏王的力量……使你可以如同凡人一般慢慢老死。”
鳳絕塵空洞無神的雙眼忽而睜大，他倏地從牀上坐起，抓住了白澤的衣襬。
“此話當真？”
“當真。”白澤抿着一絲無奈的笑。“但你的壽命有多長，我也不知道。”
本是鳳凰神獸，卻要如同凡人那般慢慢老死，這個過程會耗費多少年，就連白澤也不清楚。也許這個時間會長達百年千年，那對於一般人來說，和長生不死又有什麼區別呢？
凡界有很多人希望得到永恆的生命，殊不知，擁有漫長生命的人對他們是多麼豔羨。
鳳絕塵剩下的生命，恐怕只有一個信念，就是等死。
這是多麼可悲的人生，活着卻無時無刻想着要死。
“現在的我，很像一個凡人吧？”
不苟言笑的鳳絕塵露出悽豔的笑，這對從未看過他笑的人來說，猶如看到真神現世。
白澤微微一愣，說話都差點結巴。
“是，是。”
“白澤，看在你我相識這麼就的面上……”
“我已經爲你在凡界找到了一處安身之所。”白澤料想到他要說什麼，所以搶話道。“雖然羽清音死了，但天界還在追查你的下落。”
司命一直插不上話，只能在一邊默默點頭。他從楊戩那裡也聽說了，天帝未曾改變想法，依然要將鳳絕塵的存在同羽清音一起抹去。
“現在的你身上沒有仙氣，隱於凡界最不容易被‘天’發現。”
鳳絕塵垂眸應下。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嚴重了，絕塵。”
雖然白澤曾經否認了羽清音說他與鳳絕塵是朋友的話，但事實上，白澤還是把鳳絕塵當朋友的。畢竟在洪荒誕生的神獸中，還活在世上的也沒幾個了。他們熟識甚九，交情頗深，白澤怎會不拿鳳絕塵當朋友呢？
聽到白澤這麼稱呼自己，鳳絕塵也有少許驚訝。
“謝謝。”
“要謝就謝幫你隱藏蹤跡和身份的司命以及黎偞吧。”白澤將司命推到鳳絕塵面前，黎偞自從那以後一直在追蹤霊涯，所以不在這裡。“是他們兩個爲你再次僞裝了凡人“穆惜白”的身份。”
“非常感謝。”
鳳絕塵低下頭，表示致謝。
“這小神可受不起！”司命慌忙阻止，表情略悲傷。“只可惜未能……”
白澤當時阻止他去找羽清音，但他卻無法怪白澤。畢竟白澤也是爲他着想，而他也確實無法阻止那一切。
“有因必有果，誰也無法阻止。”鳳絕塵沉吟道。“一切都是我和羽清音咎由自取。”
誰都不必自責，誰都不必憐憫，誰也不必同情。
以死了結，以死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