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取來一面青銅古鏡,羽清音擡手攔住他:“收起來吧,我知道是誰了。”
一旁的司命又恢復了揶揄嘴臉,伸手摘了一朵雨久花置於杯中,調笑道:“陛下,終於出閣了?”
羽清音搖搖頭:“別在凡界遇到二郎真君就好。”
“你怕遇見他?”司命在心裡默默爲二郎真君祈禱。“憑你的性子,不把真君的哮天犬誆來煮狗肉就不錯了。”
“司命,在你眼中,在下就這麼陰險殘忍嗎?”羽清音學起他剛剛的樣子反問道。“何況真君座下的哮天犬是我一直中意的,怎捨得吃了它?”
司命起身,肚中腹誹羽清音這隻色鳥看中的是哮天犬人形的相貌,面上裝模作樣地對他俯身作揖:
“小仙對閣主的寬厚仁義瞻仰已久,如今登門拜訪,只想討頓酒吃。”
他又恍然想起了什麼,直起身,目光炯炯。
“可還有竹葉青?”
“茶?”羽清音端起茶盞,小抿一口。
竹葉青茶,上品也。
“清音,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司命眯眼。
“*一杯竹葉穿腸過,兩朵桃花臉上來?”
不就是竹葉青酒,別的東西羽清音不敢說,茶與酒,羽軒閣的收藏可謂一絕。
“哈哈!*金盆盛酒竹葉香,十杯五杯不解意!未央,上酒!今日,不醉不歸!”
一旁服侍的未央暗暗嘆氣。看來,今天晚上又要替兩個酒鬼收拾殘局了。
***
落雨聲滴答滴滴,清泠泠地沿着屋檐滑落在地,慢悠悠的節奏像有人在用手指隨意地撥弄着琴絃。路旁茶樓內,店小二與老闆一言一語地交談着,內容無非也就是那些,今日這等連綿細雨,怕是又要少了一半客人。絲絲細雨中,人跡寥寥。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路的那端傳來,這人影沒有撐傘,恐是被這雨淋了很久,渾身都已溼透。
迷濛中,恍然明白那人原來是羽清音自己。
將雙手撐在額頭,在細雨中奔走,看見一處茶棚,立刻鑽了進去。終於避開雨水,羽清音緩緩舒了一口氣,擡手去整理已經溼了的衣衫。額前的墨色長髮貼着臉,水滴沿着臉頰流下。在羽清音擺弄着頭髮的時候,一雙素手遞過一絹白色手帕。
他頗爲訝異地擡頭,看着這雙手的主人。
“若不嫌棄,就用吧。”
那女子的笑容溫婉似水,聲音輕的像是飄來的細雨般不真實。
“謝姑娘好意,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羽清音伸手接過手帕簡單地擦了臉。
“這等雨天,不知姑娘是爲何外出呢?”那女子朝羽清音笑笑。“小女名爲靑浣,妹妹就喚我靑浣吧。”
姑娘?妹妹?羽清音一愣,
“你……”他驚訝之餘還真有些忍俊不禁。先不說這女子的奇怪之處,被喚作妹妹可是頭一回。羽清音明明是男兒身,且他在這世上活的年頭,恐怕是這靑浣的十幾倍。
見羽清音表情頗爲詫異,靑浣擡起纖纖玉手掩口輕聲笑道:“妹妹也發現了吧,小女並非活人,”她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淡去,被一種難以傾訴的悲傷掩蓋。“是鬼。”
羽清音搖頭嘆氣,將溼漉漉的長髮理到肩後:“即已化爲鬼魂之身,爲何不跟鬼差去冥府步入輪迴,反而在人間逗留?”
二人並肩站在茶棚下,如絲細雨淅淅瀝瀝地從眼前滑過。
“有一種魂,沒有歸處。”
凡塵中,確實有一種鬼魂無法進入輪迴,也許是生前的怨恨未得鳴冤,或是生前的執念未得解脫,亦或是被某人所施的術法束縛,總之,這種魂無法得到自由,也無法/輪迴轉世。
這六道輪迴之事,一般人無法插手,但羽清音跟冥府的那鬼族儲君素來交好,便也對幽冥地府有些瞭解。這女子看起來不像是被怨恨纏身,也不像有什麼執念未解,怕是最棘手的情況。
靑浣臉上有些複雜的心緒,難以理清,羽清音也明事,這其中有隱情,一朝一夕很難問出究竟。
“……妹妹扮成男兒身的模樣就這般俊俏,一身女裝定然容色傾城。”
靑浣將話題一轉,讚揚起羽清音的相貌來。
羽清音謙遜地笑笑:“姑娘過獎。”
一個男人被誤認成女人,還被稱讚外貌,他是該高興還是無奈?
“今日這般景色,這般邂逅,”
靑浣盯着羽清音的臉仔細端詳,長嘆一聲,羽清音頓覺奇怪。
“令小女想起那日,也是如此細雨綿綿,也是如此簡陋茶棚,遇見的一位避雨的……”
羽清音挑眉,有端倪,意味深長地接了句:“哦?”
靑浣的神情比之前更加憂傷,那濃濃的悲哀像是一副面具刻於臉上,令花容月貌黯然失色,彷彿將要頹敗的花,幾欲枯萎。
羽清音很樂意聽人故事,若能備些好酒就更好了。想到此處,他暗暗自嘲,放棄了將靑浣拖進茶樓的想法,欲再追問一些問題,卻被某個聲音驚醒。
“閣主,閣主,醒醒。”未央拿捏着力道搖晃羽清音的手臂,他做事一向有度,讓人無可挑剔。“您可是被夢魘纏住?”
“不。”
羽清音找了一個支撐點坐起,掃視一週,回憶睡着之前的事情。
從司命那裡得知自己的生意出了差池後,第二日便啓程,帶着未央離開岐山到人間去尋那趟生意的主顧。未曾料到,半路遇到對方遣人攔截,主動邀羽清音去府上一聚,此時他們二人便正坐在駛往目的地的馬車上。
此行就是爲此而來,對方主動找上門,倒爲羽清音省了不少功夫。
不過這夢做的甚是奇怪,靑浣乃是司命所說的那個偷偷下凡的小蛇仙,也正是此刻邀請羽清音前往一聚的主顧,她又怎會出現在夢中變成了無法轉世的遊魂野鬼?
“既然您已來到凡世,不去穆公子那裡看看嗎?。”
外面仍在下雨,未央細心地爲羽清音披上一件外衫。他口中的穆公子便是司命嚷着的那個擅長做炒竹筍的凡人。
“不急,辦完事情再去罷。”
羽清音將身上的衣服攏了攏。這雨下得着實不小,是有些冷了。
“閣主,相思豆的事情很重要吧?”
未央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羽清音轉頭看他,怎麼突然說這個?
相思豆,相思垢,是羽清音續命所需。只要他還想活下去,這就是必要的東西。
涅槃後的羽清音雖然算是活了下來,卻也不是真正的活着。涅槃前他的元神幾近飄散,雖可重聚,但有聚魂作用的元丹卻被一劍刺中,破碎後難以復原。任何神仙靈獸,若這“心”被毀,那便如同鬼魂被打散三魂七魄,結局也只有灰飛煙滅了。羽清音已經忘了是誰將他重傷,但對方能下此狠手,那便是恨他恨到骨髓裡了。不知涅槃前的他是個什麼性子,居然能被人如此記恨。
以司命的說法,他若是撞見羽清音那時的慘狀,就直接去岐山挖個墳立個碑把他埋了。爲了這三界衆生着想,絕不能救這世間一大禍害。
由此看來,羽清音似乎着實可恨。
然,天不亡他,讓其遇到了那位“監視者”,並將相思紅豆代替碎裂的元丹植入羽清音胸口,併爲其元神再聚,渡他涅槃,救了他一命。
如此大恩以何相報?
但卻不需要報酬,需要代價,活着的代價。除了接管羽軒閣外,羽清音要靠與人交易獲取相思豆來續命。也就是說,想活着的話,他就要一直做這檔毀人姻緣的生意。
“你難不成是怕我輕生?”
羽清音笑,摸摸未央的頭頂。這孩子年紀不大,心事卻重,擔心別人多於擔心自己。
“雖然活着並不是件樂事,但這世間尚有需要我活着的人在,所以我還不會爲了成全別人而害死自己。”
羽清音掀起簾子,看了看馬車外的雨勢。
“你放心罷。”
未央咬着嘴脣不說話。
在路途到達終點之前,雨便停了,羽清音暫時將夢境的疑惑放置一旁。
馬車在一扇硃紅漆的大門前停下,一塊黑色的長匾掛在大門正上方,上書金色大字“蘇府”。未央從馬車上跳下後伸手欲攙扶羽清音下來。羽清音撣了撣衣衫,眼神示意他退開。
未央會意,退讓一側。
羽清音靈巧地一躍而下,站在蘇府正門前。
“蘇府?”他打量着那塊異常扎眼的硃紅燙金牌匾。“哪位?”
負責接羽清音們的那人將馬車交給門前的護衛後,走到羽清音身旁,道:“公子居然不知道我家主人?”
羽清音凝神思索。
不是他孤陋寡聞,也不是他久居羽軒閣與世隔絕,只是眼下凡界這個時代,處於分裂時期。蒼茫大地戰國亂世,羽清音哪能把每個國家的所有事全部爛熟於心?畢竟他不是天上掌管凡世俸祿國運的神仙,不會特意去了解。
“蘇,蘇,蘇什麼來着?”羽清音用扇子敲腦袋。“瞧我這記性。”
“您在想這個主顧的名字?”
未央見他頗爲苦惱的樣子,問道。
“蘇亦秋。”
那人看不下去了,接道。
羽清音擊掌:“對,就是這個名字!”
“公子這不是認識我家主人嗎?”
認識?認識個毛啊。
蘇亦秋是靑浣思慕之人,就是文曲星君座下那個下界歷劫的散仙!羽清音此行要解決的事情裡必定包括這個蘇亦秋。
“在下可是撮合你家主人和夫人的紅娘呢。”
羽清音臉不紅心不跳地瞎掰着,此時就算不認識也要說認識,方便他之後下黑手辦正事。不過這個想法卻在見到這位蘇家夫人後被他否決掉了。對蘇亦秋下黑手?不用了,已經可以明目張膽地對他下手了,只要不搞出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