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川,你也出去!”周昱昭聲音已然低啞沉悶。
金川表情黯然地瞅了眼牀上的李眠兒,垂着腦袋一步一挪地挪出門去,走時還不忘給周昱昭扯下門簾。
周遭頓時安靜下來了,周昱昭突然開始後悔讓他們通通離開,此時,這個房間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心跳,劇烈的不安與恐慌漸漸纏上心胸。
周昱昭雙膝着地,跪扒在牀沿上,頭一點一點地湊近李眠兒的額心,沒有一絲暖意的脣貼上李眠兒那亦是一絲暖意也無的額頭。
得不到半點反應,得聽不到半聲嬌嗔,周昱昭心痛難忍,太過難忍,痛得他恨不能拿一把刀剖開胸膛,把自己膛內那顆心給徹底剜掉。
絕望地閉上眼睛,淚水奪眶而出,順着李眠兒的額角落入她的脖頸中。
從來不知流眼淚是什麼滋味的周昱昭,頭一回品嚐,竟是如此得苦澀難當;從來不知絕望是何物,現在看來,原來絕望就是擡眼看向前方,卻望不到一點光亮,整個世界黯然淒涼。
感覺身體被抽空了一般,周昱昭淚眼模糊,身體一點一點前傾,他用雙肘撐着牀板,讓身體和嘴脣靠向牀上之人更近。
眼前的眠兒,安靜詳和地閉着雙目,似在睡覺,她又那麼愛睡覺。一張清麗絕倫的面容即便沒有一絲表情,仍然能夠奪人心魄,叫人沉淪。
周昱昭失了魂一般,薄脣擅抖着再次吻上李眠兒的額頭,這回他久久沒有擡頭,雙脣在李眠兒的臉上輾轉磨挲,直至他的脣覺到一片鹹澀,才發現自己的淚水已經浸滿李眠兒的面龐。
他從懷中掏出前陣子新得的繡帕,看着上面齊整的針腳線路。眼底浮出丁點兒笑意。
“是不是練了很久?”周昱昭使帕子將李眠兒臉上的淚漬擦靜,“是不是怕我還會笑你?讓我看看你的手——”
拿起李眠兒的一隻手,五根手指的指骨已失去原本的韌性,指腹仍然生硬,而手掌亦不復柔嫩。
放下李眠兒的手,周昱昭無力地收回上身,兩隻手肘撐於牀沿,低低地垂下頭,額心抵在交握的拳頭上,語音喃喃:“紫菀雪蓮丸。也不管用了麼?你不會真的這麼狠心,丟下我吧!”
“明明……我明明讓你等我的!大不了……劫婚,我也會把你救下的!”
“是皇后麼?她下的手?是她逼的你……飲鴆自盡?”
“呵……他們還想要什麼?”
“是想要我取了這天下給你陪葬麼?”
“你……樂不樂意?我讓這天下給你陪葬。好不好?”
“嗯?”
“你不回答,那我便認作你是默認了的!”
周昱昭低啞的聲音間斷着從他的雙臂下傳來,他一直低着頭,自言自語。
東頭房裡,蕊娘昏了半個鐘頭。幽幽醒來:“眠兒——眠兒——”
三步一跌地再次撲到李眠兒牀前,蕊娘終於發作,痛苦不堪得哭出聲來,隨後而至的吳媽和翠靈也放聲大哭。
周昱昭一動不動地立在牀頭,任她三人疼不欲生得喧泄着內心的悽絕。
不知過了多久,三人哭得沒了力氣。聲音也啞得不成樣,周昱昭誰也沒有看,目光空洞:“你們再看她最後一眼。半柱香後,我便帶她離開!”
什麼?
一聽此言,蕊娘三人紛紛擡頭,看向周昱昭。
他是誰,憑什麼要帶走眠兒?
“這位公子。不知尊姓大名?不知……公子與我女兒是甚關係?”蕊娘心碎不已,可是眼前這位陌生男子竟不顧倫理。欲要帶走自己的女兒,她不得不鎮定下來。
“她是我的妻子!”周昱昭頓都沒頓,隨即應道。
什麼?
這下,蕊娘三人更是驚上加驚!
“妻……妻子?”蕊娘舌頭打晃,不過很快強自穩住,“這位公子說笑了,莫說我作爲眠兒的生母叫不出你的名姓,怕是全天下都不認同您這說法吧?”
“伯母!”周昱昭尊稱蕊娘一聲“伯母”,“眠兒與我之間的事,以後有機會再同您說!只是眼下,眠兒她……不能留在國公府裡!”
“爲什麼……”蕊娘話剛問出口,突然她想起今日不是別日,正是女兒原定出嫁北寒的大婚日子,怎麼,怎麼女兒……這會不在宮裡備嫁,卻一身白衣得此般光景?
“望伯母諒解!”周昱昭瞅到蕊娘眼神一縮,估摸她也想到什麼了,雙手朝她作拱,“眠兒一直心心念念着伯母,我帶她回來同伯母……道個別!”
說到後來,周昱昭垂下眼皮,揪心不已。
“眠兒……她,她是怎麼……?”蕊娘再次泣不成聲,女兒全身完好,沒有傷痕,多半是自盡而已,她當初聽到和親一事,便怕出這當子事,可她一個弱女子,又如何能進得了宮去勸慰女兒呢!
“伯母,眠兒不會這麼白白去的!”周昱昭心如刀絞,卻眼神狠利,“我會替她討回個公道的!”更多的事,他不想叫眼前這位可憐的母親過多知曉,免得引來麻煩。
身前的男子高大魁梧又豐富俊朗,雖然一身黑衣,可看氣度便知是位貴家公子,再看他神情舉止,確是對眠兒一往情深的模樣。
而他隻身一人竟是逃過宮中重重把守,把眠兒從宮中帶回家,這般詭異離奇之事,想來,眠兒之死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情!
然就這麼讓他帶走眠兒?叫她如何捨得!
蕊娘眼中的淚水一汪一汪,她不停地搖頭,就這麼永遠地離開眠兒,她是死也不會同意的。
可眼前男子不試便知功夫了得,他若堅持,恐怕整個國公府都攔之不下吧!
“這位公子——”蕊娘突然由坐改跪,跪向周昱昭,聲淚俱下,“您要把眠兒帶到哪裡去?她一個人孤苦無依。若您非要帶她離開,求求您……求您帶我一起走,也好叫我的眠兒今後都有孃親陪着!”
周昱昭不妨蕊娘會突然作此一舉,來不及伸手扶她,只得側開身子避過。
“伯母……眠兒她不會孤苦無依,她還有我!”周昱昭聲音隱隱哽咽,他明白蕊孃的心情,正如他此刻一樣地舍不下眠兒獨自離開京都。
聞言,蕊娘苦澀一笑,搖了搖頭。
你現在這麼說。多也只是一時衝動罷了,待時日一久,眠兒在你心目中也就漸漸淡了。唯有自己這個爲孃的,纔會心甘情願一輩子對她始終如一。
周昱昭見蕊娘竟是完全沒有鬆口的意思,她又是眠兒摯愛的孃親,他又怎好用強!眉頭緊鎖,正自左右爲難間。身旁金川忽然“嗚——”地一聲驚呼。
聽得動靜,周昱昭側轉頭探看,卻看金川踩在李眠兒的牀鋪上直跳腳,同時還拿毛爪指着李眠兒的脖頸。
見此,周昱昭一個激靈撲回牀鋪上,飛手伸至李眠兒脖頸動脈處。眼睛一眨不眨,全副心神皆凝在自己的指尖之下。
金川則伏下身子,一張毛茸臉幾乎要貼到李眠兒的臉上。
其餘三人雖不知究竟出了何事。可看這仗勢,似乎眠兒要醒過來了,於是皆大氣不敢喘,一會看看牀上的眠兒,一會又看看牀邊男子的面部神情。
足過了有半盞茶的時間。周昱昭偏轉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只瞟了眼地上的穆蕊娘,同時啓脣對着虛空低聲道:“白鷹,速去備車!”
說完,也不等蕊娘她們回神,抱起牀上的李眠兒,伸手從蕊娘腰間扯下一枚翡翠佩飾,然後丟下一句話,便躍出了芭蕉園:“眠兒,是被當今大梁皇后所害,我這就帶她離開京都!對外,無論如何,伯母都要裝作眠兒已嫁去北寒!萬不可生差池!”
蕊娘幾人尚來不及哭留,待聽了周昱昭的話後,更覺無比驚悚。
皇后?眠兒是被皇后所逼害?
這下,三人面面相覷,張開的嘴隨即合上,不敢弄出半點聲響,倘讓外頭知曉園裡的動靜,再傳到皇宮去,就算眠兒活過來,豈不仍是在劫難逃。
因此,她們寧願眼睜睜地看着那個陌生男子帶走她們的眠兒,也不敢冒險害了眠兒!
周昱昭翻出牆頭去,專撿偏僻小徑,七拐八繞來到一處古宅前,這所宅子與周邊宅子構造無甚差別,此時,宅門前正停了一輛外表普通,卻比一般馬車要來得大些。
一看見馬車,周昱昭二話不說,託着懷中的李眠兒一步跳進馬車,金川則緊隨其後。
車前馭車的兩位健壯馬伕對於車廂的動靜,頭也不回一下,只目不轉睛地注視四周,待車內人準備停妥,立馬策馬揚鞭,不急不緩地沿着巷子往城外的方向駛去。
這會兒,正值大中午,太陽盛得狠,兩位馭夫原就黝黑的臉已被蒸得黑裡透紅。
而車廂裡,繞是在角落裡置了塊冰,不過沒過一個時辰,已化作一桶涼水。
周昱昭冷着一張臉,雙眼瞬也不瞬地看着躺在車榻上的李眠兒,一隻手則始終置於她的脖頸上。
感覺到車廂的溫度越來越高,周昱昭挑了挑眉,轉頭對着車外命道:“回古宅!天黑後再出發!”
稍頓了一下,周昱昭瞄了瞄李眠兒,然後又道:“蒼鷹,你去準備一下行裝,特別是她的!白鷹,你再去捎個信給表兄,關照他傍晚戌時三刻準時在西城外守着我!”
虛空中聽不到一絲動靜,沒有人應是,也沒有人應不是。
過了半晌,虛空中突然傳來一個男子聲音:“爺,下一個落腳點,您預備在哪裡?”
“雲臺山!”周昱昭簡潔着應道。
可他應完,虛空之中同將才一樣,沒有半點聲響,原先那問話之人似乎只是個幻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