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原就生得身強力壯,再又是使了蠻力的,本來只是虛掩着的小院門,被擊之下無處緩力,只能前後猛晃幾下,然後就搖搖欲墜了。院門搖晃間露出院內上屋子的一排三間房。
正勿自埋於帕中慟哭的貴婦人,聽着門被踢開,一時悲憤難抑,攥緊帕子指着廳屋就結結巴巴、嗑嗑絆絆地罵將起來:
“就說老爺子好端端地……怎就沒了,竟是被你娘倆給生生克去了。當初就應該多勸着老爺離得再遠點,再遠點……現今倒好,連命都搭上了,丟下這麼一大攤子,叫我可如何是好啊……啊啊……”
想到今後的不知所措,那貴婦人放聲大哭:“老爺啊,你好狠的心哪……”
聽到這麼一句哭喊,身邊本是嚶嚶哭泣的幾位婦人頓時攪做一團,扯嗓啼哭。
而貴婦人愈發地自覺苦上加苦,不多時就哭得咽喉無氣,眼前一黑,腿下一軟,竟是暈了過去。
幸是方纔一羣人擠搡在一處,她這纔沒有摔到地上。衆人你一手我一手將其扶住,收了淚就一通瞎胡亂喚。
“夫人,夫人,您快醒醒啊!”“夫人,您可不能隨老爺去了啊!”“是啊是啊,夫人,您快醒醒,快醒過來……”
身邊那壯實婆子見夫人沒了反應,慌忙蹲下身,也不理會周邊人,背起夫人就往正院子裡奔去。
餘下婦人本打算趁機好好將院子裡的人拾掇拾掇的,此時卻不好再呆下去了,不由懊惱地衝着院門,甩甩衣袖跺跺腳,然後方相互牽扶着往回走。
嘈雜哭啼聲愈漸遠去,這廂小院子卻忽地傳出一聲“吱”,就見正屋的廳門悄悄開了一條縫,露出兩顆有些渾濁且黑白不分明的眼珠子來,許是不曾適應陡然的光線,那雙眼眯了會,才又睜開並於門縫間轉了個圈。
緊接着,門縫裡探出一張老婦人的面孔,縱使浸滿汗水仍蓋不住眼角額間的皺紋。
老婦人皺着臉側耳凝神,心下估摸着人都走得老遠了,便縮回腦袋轉身進屋,片刻後,復又返至門檻,只是手裡端個大木盆,盆裡盡是血水。她身後還跟着一十六、七歲的丫環,手裡亦是一盆血水。
兩人躡手躡腳地走到西屋前,將血水倒在幾株一人多高的芭蕉樹下,再躡手躡腳地回屋、關門。
正屋廳內,沒什鮮亮件兒,只是簡陋地擺了張小小的客座兒;西面一間,一直以來都是當書房用的,今日被臨時作了產房;而東面一間是個套房,外房裡稍微醒目些的就屬一面半舊不新的梳妝檯,臺檐上頭釘了排架子,架上醒目地擱了臺絃琴,裡頭便是臥房了。
此時的三間屋子門窗皆被緊閉,因而屋內充斥一股血腥味,只隱隱約約滲有幾縷淡淡清香。
整個室內光線十分暗淡,看上去甚是黯然蕭索,哪裡像是喜得千金的樣兒!
一老一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苦澀一笑,雙雙輕嘆口氣。
老婦人嘆罷,理理衣服下襬,又扶了扶鬢髮,強打起精神掀簾走進產房。
牀上的產婦業已坐起身,蒼白的臉低頷着,凝視懷裡襁褓中的新生兒,一對眼瞼擋住了眸中神色,整個面部無悲無喜。老婦人看着鼻子禁不住一酸,幾欲落下淚來,忙進前,柔聲對着婦人慰道:
“蕊娘,我叫翠靈去把銀耳羹熱下再盛碗過來,你好歹吃點,生孩子最耗精氣,你身子現在虧大着呢!”
見婦人不擡頭也不搭腔,只兀自拍着懷中孩兒,便就緊挨着牀沿坐下,抻着脖子細瞧瞧那丁點大小孩兒,雖小臉還是皺巴巴的,但就看這眉目,相較她這輩子看過來的初生雛兒,蕊孃的女兒還是頂個漂亮的。
於是斂了傷懷,誠心讚道:“瞧我們這位小姐,必是承了她孃親的美貌,將來啊,定也是個大美人!嘖嘖!”
說到這兒,老婦人稍頓了一下,終鼓起勁來,“休聽得那幫人混說,便是老爺好好的時候,她們也不只一次針對咱們,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也能捨下臉來編排人,橫豎就是看咱們不順眼,咱們只不與他們計較就是。蕊娘,你可要想開啊,身子是您自己的,再不濟也要看在剛出生的小姐份兒上啊!如果您再有個三長兩短,那小姐將來怎麼辦,那樣豈不正好順了她們的意,坐實了她們的瞎胡謅了麼!倒是叫小姐今後如何做人,如何嫁人哪!蕊娘,不管怎麼說,您都得好好活着,將來還得要您替咱們小姐打主意啊……”說完,拿起袖口抹了眼眶裡的淚水。
牀上的婦人聞言終於有些動容,擡起頭來,一張姣好的面容縱是蒙了層悽色也不難看出美婉本色。看着眼前一直跟着自己,照顧自己,如孃親一般的年邁婦人,她的心不由一陣抽痛,忍住喉頭辛澀,彎彎了脣角:“吳媽,煩您幫着焚柱香,先熏熏屋子。”
吳媽聞言喜上眉梢,蕊娘終於開口說話了,說話就好,說話就好啊,趕忙“哎”了一聲,起身至櫃子裡取了柱香在香爐裡焚上,然後重回到牀沿坐下,愛憐地盯住眼前明顯正虛弱着的蕊娘,生怕她不小心就跑了,見她微啓烏白的脣瓣,知她要說話,於是又往前挪了挪身子,專神傾聽。
“吳媽,您放心,爲了眠兒,我會拼命活下去的,拼命在這個府裡待下去。吳媽,謝謝你,要不是你一路陪着,我可能早去黃泉陪我爹孃了……”
“小姐,您別這麼說,這原就是我的本份……”
“吳媽,平日裡,您是又當傭人又當娘,今天連產婆都扮上了。原想接您和綠影過來,是想叫你母女二人等着享福的,豈知,豈知……”
吳媽慌慌地遞隻手過去,握着蕊孃的,哽咽着搶斷道:“蕊娘,您先歇一歇,剛生完孩子,損耗大,咱先不說這些了,哦!”“吳媽,蕊兒省得,只是……只是……,蕊兒怕這往後的日子更要難過,讓您跟着蕊兒受苦,蕊兒心裡真是……”
吳媽聽到此,眼淚馬上肆無忌憚起來,倒不是可憐自己,只是心疼眼前這個自己奶大的乳兒,自己苦命也倒罷了,死了丈夫,沒了閨女,白髮送黑髮,也只怨自己活該命苦!
怎的眼前這個視若已出、容顏嬌麗的蕊娘也恁般苦命來,單憑蕊孃的品貌,縱使爲人姬妾,身份地位自然免不了矮上一截,可怎麼也不至於淪落至此啊!不奢望吃穿用度能上佳的,但總也得過得去啊!偏偏那李太師是恁般冷情冷性的一個人……這太師府更是……哎,只怨造化弄人,算了算了,不想也罷,當下助蕊娘渡過眼前這關最是打緊,於是掬了個笑臉撫慰蕊娘:
“蕊娘,別想這麼多,綠影的事原就跟您沒什關係,這也是她的命,合該應在她身上……”抽了抽鼻子繼續道:“蕊娘,您別老提苦了我苦了我的,進府之前我和綠影過什麼樣的日子,您又不是不知道麼!”
蕊娘聞言反握住吳媽的手,微微用了點力。
吳媽自嘲地一笑:“我心裡明白得狠,您原是可憐我們娘倆,才接我們進的府,只是誰有前後眼哪,如今這局面,您當初也不曾料到啊,怎能一概往自己身上攬過呢!再說,我私下裡,不管您嫌棄不嫌棄,我早把你當自個兒孩子待了,要是不嫌我又老又不中用,你也就當我如自個兒孃親一樣,有什麼委屈,有什麼不順心,只管同我說說,雖不能替你分憂,但好歹也能給你順順氣兒,一起分擔分擔是不!也好讓我將來歸天之後,見着你娘時也能有個交代!”
說到孃親,蕊娘淚如雨下,吳媽也再收勢不住,兩人在這兒相顧落淚。
翠靈端了羹進了門,見她二人景況,不知該進該退,只得掀着簾子站在房門口看着,看着看着不覺自己也紅了眼圈。
過了一會兒,吳媽才瞥見翠靈的身影,抹了淚,起身將羹接了過來,拿勺子舀了一勺,對着吹了吹,送到蕊娘嘴邊。
蕊娘擎着淚,眼裡滿含愧色,吳媽衝她點了點頭,示意她張口,蕊娘聽話地啓脣輕輕抿了一口,這一抿,下眼瞼便被朝下一扯,兩行淚水沒了支撐,紛紛滾落,卻盡皆被她吮入口中。
蕊娘閉上眼,剩下的眼淚被她硬生生逼回,再睜眼時,溼溼的睫毛下裹着的是一片清明。
蕊娘一口一口將整碗羹悉數食下,吳媽幫她擦了嘴,服侍着漱了口後,便扶她躺下。然後再授她些哺乳之法後,就帶着翠靈出去了。
二人先是把院門稍稍整修一下,關緊了,纔到下屋子的廂房裡糊弄些吃的去。這麼一折騰,天色已漸暗,因着院門屋門都是關着的,前院子裡稍大些的動靜這邊倒還能夠聽得一二,那稍小的動靜便不得而知了。
這邊不知歸不知,前院頭卻是着實亂了套,這李太師,雖貴爲堂堂正一品大員,但年歲真是不甚大,不過四十又八,姓李名琛,字文紀,號齋籬,自幼不羣,性又十分嗜學,善工文業,才華橫溢。
早在太祖在任時就官拜翰林學士。而他在當今的太宗皇帝還是晉王之時,便以一身的絕世才華打動了晉王,晉王又一向謙謹好學,直接拜了李琛爲師。晉王繼承皇位之後,念李琛勞苦功高,力排衆議,封他爲太師,位列“三公”,至今歷時不過才五載有餘。
李琛平日裡一直潔身自好,雖妻妾不少,但從不近侵聲色犬馬,而身體也還硬朗,至於朝廷之上,近來政局也還算平穩,這些年,李琛在朝中,漸漸紮根固基,正有風聲水起之勢,卻突然地毫無徵兆地去了。
他這一去,先不提朝廷如何應對了,只這太師府上下已被弄得措手不及,甚至還有兩位妻妾愣是不相信李老爺就這麼撒手人寰了,偏還要巴巴地央來太醫再診診再診診,再開藥方試試……幸好家裡有兩個已成年的嫡子,都成了家立了業,也都經歷些風浪,這才稍稍將闔府給穩住,挑起些面子裡子來,堪堪不至於一塌糊塗。
待日暮時,都城內的家族親眷,不問遠近聞了音訊皆心懷忐忑,關係親近些的,自然第一時間匆匆趕來,一至太師府門,只不見往日的繁華風光,但見門口懸着的白燈籠,不由感懷起來,紛紛哭倒,府內剛剛平復下來的夫人妾室們,聞得動靜少不得再次哭將開來。
直至晚間,太師府的靈堂才擺設完畢,李太師夫人鍾氏顫顫微微地領着一家老小跪至靈前,撕心裂肺地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