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什麼?給誰?”周昱昭姿勢不變,面色也沒改半分,只簡簡地問。
“給王駙馬!有關疏影的事!”李眠兒也簡簡地答兩句,不過答得順序顛倒了一下。
周昱昭定定地盯着李眠兒尋不出瑕疵的面龐,片時後,他放下書冊,接過筆,大筆一揮,在空白的信紙上洋洋灑灑寫了幾行字。
李眠兒看過,點點頭,便將信折起,喚來蒼鷹,送去京都。
默默在背後看着她做完這些事,周昱昭的眼神已變得如水般柔軟,待李眠兒重新坐定,他輕聲道:“一會兒,到了山頂,講講你小時候的事!”
聞言,李眠兒一愣,轉瞬明白過來,便討價還價:“你也得給我講一講你自己的!”
周昱昭輕笑着點點頭。
難得看到眼前人如此溫暖一笑,李眠兒竟是心跳漏了一拍般悸動不已,臉上跟着也是發熱。
周昱昭見狀,不禁仰頭哈哈幾聲大笑。他恁大動靜,惹得李眠兒愈發羞窘,無奈同周昱昭間隔了張書案,夠不着,只能隔空虛捶了兩下以解心頭羞憤。
車外七煞等人聞得聲響後,瞅了瞅車廂,兩兩對視後不由齊齊露齒一陣淺笑。
李眠兒倚回車廂壁,側開臉,不看向周昱昭,想着王錫蘭接到信後,會不會立即將疏影納到房下。
這一日傍晚,天色已黑下來,一連幾日被公務忙得暈頭轉向的王錫蘭腳步匆匆地往九畹軒裡趕。一進得軒門就發現自己書房外立了幾個穿着十分體面的侍女,正是絮園裡服侍的,也就是紫熙現下在自己書房裡。
見此,王錫蘭渾身的倦意一下子消失得沒影。他加快步伐朝軒內走,可待至書房前時,他忽地又緩下步子,負起雙手,臉上神情放鬆,改走爲踱地趨近書房門。
“夫人,今兒個怎麼有空來書房?”王錫蘭在踏進門檻時,就瞅見站在書案前的紫熙以及跪在她身前的疏影,他目光只在疏影的背上做了極瞬的停留,便一臉笑意地步至紫熙面前。
“駙馬。書房什麼時候換人了?今兒個我纔看見這張生面孔!原先那個喜兒呢?”紫熙朝前迎了兩步。雖臉上笑靨如花。但她眼鋒卻飛快地掃過王錫蘭和地上疏影二人的臉上,生怕露掉他倆臉上細微的神情變化,意欲尋些蛛絲螞跡。
不過王錫蘭自進門後就沒有再看疏影一眼。而疏影一直低着頭,面上至始至終沒有什麼表情。
紫熙微蹙的眉尖不由稍稍有些舒展,她讓過身子,給王錫蘭好坐到書案後的椅子上。
王錫蘭一倒入坐椅中,便極爲自然熟練地翹起二郎腿,然後微顯疲倦地伸指捏了捏額心,並沒有接紫熙的質問。倒是長嘆一聲道:“哎——最近可真夠忙活的!”也沒有替疏影解圍的意思。
這麼一來,紫熙眉峰不由飛揚,她輕快地踏前幾步,來到王錫蘭的身後。素手握拳輕輕敲打王錫蘭的肩頭,柔聲道:“父皇纔回都不久,父皇自然有許多公務安排,駙馬忙點累點是免不了的!”
“嗯!”王錫蘭短促地和了一聲,同時仰起頭,一臉很享受紫熙服侍的模樣。
他這副光景,紫熙看着,心裡是相當受用,兩邊面頰一時茵中帶赤,好不嬌媚,手上動作更加細巧。
不知不覺,王錫蘭竟是睡了去,一睡就是小半個時辰,一覺醒來,滿臉惺忪的他回頭看看身後的紫熙,發現她還在給自己捶肩,只是頻率減緩了很多,不禁頗爲感動。
“你們幾個也真是,眼皮也忒淺了些!不曉得過來替一下麼?”王錫蘭掉過頭,連笑帶斥地對枝兒等人問道。
“是我自己不讓她們替我來的!駙馬不必爲難她們!”紫熙聽聞王錫蘭關切自己的語氣,面上紅暈更濃,主動給幾個美婢解起圍來。
“她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犯了夫人規矩?”王錫蘭對着紫熙朝地上的疏影努了努嘴問詢。
紫熙瞅瞅依舊跪地低頸的疏影,原先心中的不平和疑忌已經消去大半,此時耳聽王錫蘭不甚關心的樣子,就實話實說了:“駙馬,原也沒什麼,我這正問着話呢,趕上您回了,便就耽擱下來!這一會兒,她也跪了不短時間,先叫她起來吧!改天,我讓人過來登個簿子,雖說是頂喜兒的活計,可不能就糊塗地把她當作喜兒認了!”
不等王錫蘭開口,紫熙就轉頭問向疏影“你叫什麼名兒來着……起來吧!”
疏影面上沒露半分感激和憎意,只沒有其他表情地一邊掙扎着痠軟的腿站起身,一邊回紫熙的話:“回公主夫人,婢子名叫疏影!”
坐在紫熙身後的王錫蘭半闔雙眼一直覷着疏影,見疏影不卑不亢地應對着紫熙,也不倔也不犟,倒有一點她原先的主子李青煙的風範,當疏影站起身來時,他忙將眼睛闔起。
紫熙回頭就看見又閉目養起神來的王錫蘭,之前的疑慮一掃而光,再次簡單瞥了瞥疏影,她便悄聲對王錫蘭道:“駙馬先歇着,我回去給熬碗蔘湯來!”
“嗯!”王錫蘭伸手阻道,“我這裡還有不少公務等着處理,你不如先回絮園吧!”
紫熙聽後,面有怏怏然,不過很快恢復端莊:“也好!但你也得注意點身子!”
“我心裡有數!”王錫蘭睜開眼,站起來,踱至紫熙身邊,送她到書房門口。
紫熙側過臉,雙眸依依柔柔得望進王錫蘭的眼中,王錫蘭對上這樣的一雙眼,眸光蕩了蕩,移開視線之際,轉身進了書房。
貼身丫環芷荃在王錫蘭進屋後,有些泄氣地跺跺腳,低聲怨道:“公主——”
紫熙頷首,微微一搖頭,拉拉身旁的芷荃,提腳出了九畹軒。
書房內,王錫蘭雙腿疊擱在書案角上,左右一晃一晃的,枝兒幾個不時拿眼睛瞅瞅他,唯有疏影垂着眼簾,不瞧他一眼。
半晌後,王錫蘭纔出聲:“你們幾個先下去!你——留下!”
枝兒四人即使沒有看到主子的表情,也知道得留下伺候的除了疏影沒別人,何況在王錫蘭出聲時,她們不約而同的都有擡頭。
但當事人不知真傻還是在裝傻,疏影竟是帶頭轉身走向門口。
餘四者望着疏影筆直的腰桿,紛紛扭頭探看上頭的動靜,見主子一聲不吭,她們沒有訝然,似乎早已習慣這種情形一般,極有默契地跟着魚貫而出。
王錫蘭任疏影同幾個美婢出了書房,沒有更多的命令,他仰脖閉目,腦中渾沌一片,國事、家事、情事,件件都令他頭顱生痛。
月前,陳王率邊軍及京軍十五萬捲回京都,一舉拿住秦王並其全部家眷。不日前,太宗凱旋而歸,先是擱着秦王一事不辦,卻大犒軍民,近日,軍心民心皆已撫慰完畢,秦王篡權之罪理所當然得被提上日程。
秦王奪權怎可能少了裡應外合,樹倒獮猻散,秦王這一倒,引來朝中一陣動盪,近乎人人自危,生怕與秦王沾有一點瓜葛,然後被太宗、陳王認作秦王一黨。
而這種時候,也正是太宗排除異己,爲下一步立儲君掃清障礙的一個好時機,所以王錫蘭必須儘早佈署,保全太傅府不受侵襲。
再又得知,表弟周昱昭仍被留在北境回不得京,這分明是太宗刻意爲之。目下,所有的情勢都讓姑父這一邊顯得極爲被動,如果局勢風雲逆轉,他不知道姑父這一派究竟能有幾分把握謀得全身而退。
秦王之所以選擇篡權,也不排除是一個破釜沉舟之舉,只不過最後以慘敗告終,不得不承認太宗皇帝手腕的陰狠高絕,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這一系列朝局煩事已夠他心亂,再有府裡的瑣碎事情也得他親自過問,另有子嗣一事,老爺子經上次中箭一事,初衷豁得徹底改變,放下話來,不管誰懷上的,明年必須得讓他抱上重孫。
也正因此,紫熙越發明顯得殷勤,雖然陳王果如周昱昭之前所料,但紫熙對自己卻是真心不假,不會是陳王的心腹,有時面對紫熙一臉真誠癡情的模樣,他或有一絲心軟,不知該以何方式對待,畢竟堂堂正正的大梁公主,金枝玉葉卻被自己遭殘,委實有些不大地道,甚至有時他都會有想放她回陳王那裡的想法。
煩惱之事何止這些,這半年來,終日纏在他心頭的還有一個小丫環,他時常問自己,是不是自己腦子裡哪根弦搭錯位了,要不怎麼會被一小丫頭折騰夠嗆?
頭腦裡胡七八想,轉眼又半個時辰過去,再一會兒就到二更了,這時絮園那邊來人送來一盅蔘湯,王錫蘭兩口當着來人喝下,又命來人託着空盅回去復話。他自己則是換了身衣服,踱出書房,在門口仰望空中的月亮,怔了會兒,他轉頭瞧向邊房的方向,低頭又踢了踢地面,終於,他提腳朝着婢女住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