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尋恭敬的將白玉簪取出,交付與我。我高擡雙手接過,只見玉簪從中斷裂之處已被金片嚴密包裹,細小的金釘卯若不留意很難看出。玉簪棱線依舊奔瀉豪放,精巧玲瓏。雖有瑕疵,仍不愧爲一代名簪!
康延年告喏離去,嫣尋爲我打散了頭髮,重新盤髻仔細簪好,潤潔的白玉笄在髮髻裡婉轉,像穿過烏雲的白色月光。與清秀嬌豔的臉頰映襯,更顯雅緻高華。
我正攬鏡自賞,棠璃進來回道:“娘娘,府裡有家臣求見。”
府裡,即是靖國府孃家了。蕭琮有旨,但凡妃嬪,正四品以下,一年可允其家眷進宮探視一次。正四品以上則不在其列。若是內務府及掖庭審視無誤,蕭琮又準了,便是一個月進宮探視一次也成的。
此法度在前朝聞所未聞,皆因太皇太后說:“後宮妃嬪三千,皇帝未必能個個寵愛,若是再阻了人家天倫之樂,未免顯得皇家只重法度,沒了人倫。”蕭琮極其孝順,聞言便重新爲宮闈擬了這一道聖旨,也樂得臣子們三呼萬歲。
從進宮至今,我因生病之故,又防着別人說三道四,向來也未見過家人。如今有家臣求見,也不知道是誰。
我轉過身問道:“可知道來的是誰?”
棠璃道:“是右千牛衛長史鍾大人。”
鍾鍾承昭與長姐成親後住在靖國府我是知道的,但此刻爲何是他來探視我?難道不該是父親或是二孃纔對麼?即便是三娘或是三哥也比他來靠譜些吧。莫非長姐生了?可是算日子應該還需幾天才足月,我心裡驟的一緊,難道長姐的胎像有了異動?
嫣尋雖不知爲何,但見我面有焦灼之色,忙吩咐:“還不快傳!”
鍾鍾承昭進來的時候,庭院已經有羽林軍列隊,李順和其他內監守在殿門外。雖然鍾鍾承昭隸屬千牛衛,也是宮畿職務,但畢竟是男子,蕭琮再大度,也不可能只留后妃與家人相對相處。每每有人探視,便有兩隊羽林軍守護在側,一來防止宮闈醜聞,二來也爲了不讓家眷四處走動,亂了宮裡的規矩。
鍾鍾承昭着一身杏色薄袍,乳白腰帶上墜着兩個鷓鴣啼春鏽紅香囊,舉手投足間一貫的穩重大方,清爽俊逸。
見過禮後落座,他低着頭恭聲問:“聞聽婕妤娘娘貴體抱恙,不知現時可好些了?”
我微微含笑道:“有勞鍾大人掛念,本婕妤已經大好了。”
鍾鍾承昭道:“即這樣,便是臣等的福氣。”
他說完這句,便沉默的坐着,我等的心裡焦躁不安,便婉聲道:“鍾大人來探視嬪妾,不知可是家裡有什麼要緊的話?”
鍾鍾承昭微一怔,回道:“沒有什麼要緊的。岳丈大人偶染小疾,不便面見娘娘,又爲着進宮探視機會難得,因此讓微臣前來,問問娘娘可有什麼要囑咐示下的。”
我頓時揪起一顆心,倉皇問道:“父親怎麼樣了?要緊嗎?醫官怎麼說?”
鍾承昭緩緩回道:“娘娘勿需擔憂,岳丈大人延醫問藥多時,已經好多了。”
我籲出一口長氣:“父親雖然體壯,畢竟年齡擺在那裡,二哥在邊地戍守,家中沒有男丁,一切都仰仗鍾大人操持周全。”
鍾承昭接過棠璃奉上的茶盞,微笑道:“這是微臣分內之事,娘娘放心。”
我抿着酸梅,又問道:“二孃進來身子如何?她常慣操勞,終究對調養無益。”鍾承昭笑道:“娘娘多慮了,二孃也只在岳丈身上下功夫,家裡的事畢竟不用她親自動手。況且還有姨母。”
說起三娘,我驀地回憶起進宮前,媜兒那張怏怏蒼白的臉,忙微傾了身子問道:“媜兒現在如何了?”
鍾承昭放下茶盞,嘆道:“五妹大病初癒,急煞了一家人,近來也才緩緩將息過來。”
恰好錦心從雲臺館送東西回來,見鍾承昭說起媜兒一拖至今,失聲道:“我的天神,五小姐爲了那人居然病到如今?姑爺,你可別是哄我們的!”
我瞥了錦心一眼,錦心忙捂了嘴站到一旁,鍾承昭別有深意的看着我:“娘娘進宮之後,越發有天家儀態了。”我笑道:“鍾大人別說客氣話,錦心這人就圖個說話敞亮,也不過過腦子,說到底都是無心。”
鍾承昭凝視我道:“娘娘說這些話,是不是又要以爲微臣會在姨母面前添油加醋?”
我憶起胎記一事曾對他的誤解,想必他也爲此事鬱郁難平,又想到他雖然表達感情的方式激烈了些,究竟對我也是很好的。便帶了幾分歉意道:“表哥,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見我改口叫表哥,顯然是服了軟,神情徐徐柔和下來,半晌輕聲道:“他……對你好嗎?”
我心知鍾承昭所說“他”是指蕭琮,又見他似有情動,正不知道從何說起,恰巧棠璃上前爲我揉捏肩背,便舒展了身子眼波流轉道:“表哥看看慕華館的陳設配置,再看看棠璃錦心的吃穿用度,自然知道皇上對我好不好了。”
棠璃今日剛巧穿着一襲新裁的淡紅素羅裙,雙環望仙髻上插着粉粉的珠花,耳尖一對明珠鐺隨着捶打的力度而搖曳,手腕上也套有一個金鐲,此時聽我說起,抿嘴笑道:“娘娘別拿奴婢們打趣,姑爺是真關心娘娘呢!”
又對鍾承昭說:“皇上對娘娘十分寵愛,姑爺回去請告訴老爺並夫人小姐,奴婢們在宮裡,不能回靖國府伺候老爺,必定全心全意服侍娘娘,以報答老爺大恩,請老爺放寬心!”
鍾承昭吶吶的,低聲道:“也是,我也知道皇上必定會很喜歡你的。”
我見他蹙眉低語,情不自禁,只恐他有失儀之態讓人看了笑話,忙岔開話來笑道:“算起來長姐生產之日就是這幾天了吧?”
鍾承昭臉色驀地一暗,沉聲道:“娘娘記性真好,就是這幾天了。”他頓一頓,又凝神望着我的小腹說:“聽說娘娘跨門有喜,也有兩三個月身孕了吧。”
我面頰微微發紅,整理衣袖遮住肚子,掩飾笑道:“正是呢。”
一時寂然無話,似乎可說的都說盡了。對於鍾承昭,我始終是心有芥蒂的,他提起長姐和孩子毫無喜悅歡樂之情,更是讓我心內惶然。
終於,他喃喃道:“真好,四妹你的孩子,一定是頂聰明頂可愛的。”
他面色悽楚,反讓我生出幾許唏噓來。又是一陣默然過後,我勉強笑道:“長姐送來的荔枝蜜,清甜不膩,我很喜歡,難爲你們費心。”
鍾承昭眼睛一亮,臉上現出歡喜的神色:“真的?你很喜歡?”
我端過面前的湯盅笑道:“現下飲的也是這個呢,比砂糖爽口的多,表哥也知道我不慣喝桂花蜜,每每保胎藥喝過口中酸澀,飲一些荔枝蜜倒是舒服許多。”
錦心見我們說笑晏晏,忍不住笑道:“娘娘就是嘴刁,前幾日在甜湯里加了點點桂花蜜就不肯飲用,直說絮絮的膩人。奴婢們正犯愁呢,如今姑爺送來的荔枝蜜倒是解了大圍!”
棠璃也笑道:“原本娘娘就喜食荔枝,只不過懷胎之人不宜多用。昨日奴婢送了些蜜到太醫監,幾個國手都說姑爺送來的荔枝蜜調和了南粵純正蜂蜜,只取了少許荔枝入味,手法新奇,又於身子無損,娘娘可以隨意服食,也難怪娘娘會喜歡了。”
鍾承昭的眉目因爲衆人說我喜歡那荔枝蜜而顯露出喜色來,他面色淺淡而溫和道:“只要娘娘喜歡,就不枉微臣從南粵千里迢迢帶回來了。”
我頷首笑道:“難爲你。只不過長姐不喜歡荔枝的味道,你給她帶的又是什麼?”
鍾承昭只一曬,輕描淡寫道:“她什麼都不缺,自然不需要我帶什麼。”
什麼都不缺?宮裡的一應所用都高於靖國府,既然長姐什麼都不缺,難道我還會缺了什麼?鍾承昭這話,分明是敷衍之語,他語氣裡對長姐的無視顯而易見。
聽了這話我只覺刺心,便正了神色道:“大人既是嬪妾表哥,又是嬪妾的姐夫。雖然宮裡什麼都不缺,但於情於理,嬪妾都感激大人的心細如塵。只是,長姐分娩在即,你的心思多少也應當收一收,公務再忙,也要好好體貼照料着她,不要傷了她的心。”
鍾承昭見我神色不好,也明白我的意思,微一拱手道:“娘娘訓斥的是,微臣自當謹記。”話雖如此,卻依舊是一副不以爲然的模樣。
我只作不覺,微笑道:“表哥既然知道,那就最好。”
他見我並未有惱色,神色沉靜下來,溫柔道:“四妹,你自己身子要緊,我只擔心你的性子……在這裡,始終不免磋磨,無論如何,也要沉靜以對,保自己周全。”
我略略頷首,又笑道:“表哥極難來一次,何必說些深沉的話語。”轉身從塌邊小匣子裡取出一方布料道:“這是我爲小侄兒做的,表哥看喜歡不喜歡?”
那是一幅鮮亮的石榴紅線杏黃底色緞面,我用不甚出色的繡功繡出了百子千孫福字不到頭的花樣,一針一線織就的肚兜,拿在手裡便覺得喜慶快活。
鍾承昭捏着小肚兜,笑道:“這可是你自己做的?”
我不好意思道:“確實是我做的,做的不好,只是一番心意,其他的賞賜等長姐誕下孩兒我再定奪。”
他將肚兜寶貝般收起,欲言又止道:“四妹,若你是她……”
我急急出言阻道:“表哥,我是皇上的后妃,若是我誕下孩兒,皇上也必定不會小氣,自然是會重重賞我。”
鍾承昭不防我反應如此之快,一時無言以對,神情凝滯,彷彿被極寒迅速霜凝凍住的一片綠葉,沮喪而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