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天空點綴着漂浮的雲朵,間歇有風吹過,那藍的耀眼的天幕便好似綢布一樣動盪起來。
我摟着元澈在庭院裡習字,玉真嘻嘻哈哈跟錦心初蕊打鬧。
真是個不學無術的孩子啊,我情不自禁的嘆氣,還好是個公主,若是個皇子,真不知道如何擔得起她父皇的愛寵。
元澈習字極是用心,稍稍複雜的字多教兩三遍也就能寫的有模有樣。這樣的好學聰穎,若是媜兒還在,他一定會是蕭琮心底裡的寶貝。
“娘娘,國師來了。”
嫣尋面色有些慌亂,我早料到國師一旦清醒便會興師問罪,也不大慌張:“既然來了,便請進來。”
杜玄遠緩緩進了庭院,他今日束起了披散的發,一根銀簪管束住了簡單的髻。他還不到四十,平日養尊處優,兼之慣常靜心打坐,身體髮膚保養的與三十出頭的男子差別不大。和蕭琮走在一起,若說是兩兄弟倒也看不出破綻。
我也只是瞥他一眼,繼續指點元澈。
他見我舉止如常,緩聲道:“臣昨日求了幾枚平安符,今晨特地給皇子公主送來。”
我道:“既只求了兩枚,又何必送到慕華館來?皇上的子嗣不止元澈玉真,國師此舉是要將本宮置於火上灼燒麼?”
他不在意我話裡的責備,輕聲道:“其他皇子公主自然也是有的,娘娘何須這樣小心。”
我不搭話,微微一低下顎算是讓了座。
杜玄遠看着元澈寫字,笑道:“五皇子這樣好學,娘娘有福了。”
我道:“他好學是生來的脾性,本宮只求他長大後懂得進退分寸,並不奢望倚仗他享福。”
杜玄遠的視線停在我臉上:“若真是無慾無求,娘娘前日又何必處心積慮來套臣的話呢?”
我神色一滯,好在伺候的人都站得遠遠的,便是元澈嫣尋聽見也無妨。
“國師怕是記錯了吧,前日本宮來靈符應聖院爲皇后祝禱,興之所至彈了一曲,之後國師睏倦,本宮便告辭了出來。至於什麼套國師的話,本宮避嫌尚且來不及,又何曾做過?”
杜玄遠見我不認賬,也不動怒,只指着元澈面前的臨摹字帖道:“這是一個‘誠’字。五皇子,你要謹記,若是有求於人,必定要坦誠以對才能事半功倍。”
我知他話裡有話,板着臉道:“元澈年幼,未必聽得懂國師的話。”
他清淺一笑:“是了,五皇子聽不懂,便讓有心人聽去,也算是提醒。”
我道:“國師今日過來,就是爲了和本宮說這些閒話的?這倒不似你平日作風了。”
杜玄遠雙目好似鷹隼:“娘娘所作所爲又何曾似平日作風?”
我眼見是避不過,索性讓錦心帶了元澈下去和玉真一起玩耍。
周圍的人都照看着兩個孩子,嫣尋知道我有話說,也找了個由頭下去督管茶點。
杜玄遠定定的望着我,雖是隔着兩個石凳,眼神卻像是緊緊貼着身子似的,讓我好不自在。
“你想知道什麼,大可以問我,何必用藥讓我昏了頭,以爲你就是她?”
我也知自己作爲有失妥當,但礙着面子也不便即刻服軟認錯。杜玄遠既問起,我只低頭不答,裝作聽不見罷了。
他見我不答,伸過手來,似乎想觸碰我,我倏然避開,略略有些惱怒道:“原本是本宮做事魯莽了些,國師若是怪罪本宮,本宮也無話可說。只不過國師若以爲這樣就算抓住了本宮的把柄,可以任你爲所欲爲,只怕又想的太天真了!”
杜玄遠喃喃道:“你是這樣想的?你以爲我會要挾你什麼?”
我道:“國師對本宮母親的厚愛,本宮已然知曉了。但母親是母親,本宮是本宮,本宮希望國師不要混淆了纔好。”
他驀然仰起頭,眼中精光四射:“是麼?那麼是誰對我下藥讓我以爲她是靈月?是誰投懷送抱僞裝成靈月?又是誰叫我‘玄遠’叫的那樣動情?若你全然無意,那麼你究竟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我見他渾身戰慄,像是氣極恨極,他是少庭的父親,他深愛的也是陸靈月,我以爲歲月經久,除了在幻境中,他應當已經能夠淡然面對這段感情。可是我卻沒有想過,不過一次僞裝的試探便能讓他失態至此!
我收斂心神,平視他道:“太后的秘密,我猜你一定知道。”
他眸子裡的神采黯淡了下去:“你這樣對我,只是爲了知道太后的秘密?”
“是。除了陳太妃的死,還有周太妃的皇子……”
杜玄遠忽然驚悚道:“你說周太妃的皇子?”
他驟然搖頭道:“周太妃的兒子生下來便夭折了,這是闔宮皆知的事,這裡面能有什麼秘密?你便是恨太后,這樣的猜忌也太不着邊際了!”
我如何會再輕易相信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略略遲疑,我還是決定按着自己的直覺賭一次。
換了輕緩神色,伸手輕輕拍着他的手背,我溫柔道:“可是你莫忘了,是你告訴我‘周太妃生了個好兒子,她若不死,太后便得死’!”
杜玄遠臉色變幻不定,他看着我道:“是我說的?”
我掩口而笑:“不是你說的,難道是周太妃的鬼魂說的?”
恰時嫣尋送了茶點上來,我叮囑她道:“國師今日特意過來爲本宮講經,你去殿門上吩咐了,若有其他娘娘來逛來邀,一律替本宮回了。若是皇上過來,便早早來報,免得本宮聽國師講得入神,遲了接駕,壞了宮裡的規矩。”
嫣尋應了,退下去吩咐左右。
我揭開茶蓋,撲鼻的清香迎面而來。
“好茶。”我含笑遞了茶盞給杜玄遠,他沒有接,只道:“我越來越不懂你的心思。”
我見他不接,收了手勢,自己淺淺抿了一口茶,“本宮說的很明白,本宮就是想知道陳太妃的死因和周太妃皇子夭折的詳細始末,如是而已。”
杜玄遠凝視着我:“你知道不知道,光是憑你這句話,我便可以稟告太后治你個以下犯上大不敬的罪名!”
我望着他笑:“是,本宮自然知道,可是本宮想着,國師總不會這般無情。”
他喉頭滾動,顯是心頭掙扎,終於,他低低道:“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會?”
我挽了衣袖,推動一碟杏脯在他面前,“國師即便討厭本宮,多少還是會念着本宮母親的情誼。否則,當初若給足了攝魂丹的分量,又如何會有本宮今日?”
“你——”杜玄遠張口結舌,一時竟發起了怔。
我道:“兩年前汪玉萼找你要攝魂丹,你不能拒絕,又不想我死,因此給的分量只有七成,是也不是?”
杜玄遠艱難的點頭:“你怎麼知道?”
我莞爾道:“媜兒曾向我坦白攝魂丹一事,我不過稍稍留心去查證了一下。你大約也知道我的脾性了,只要想查,也不是查不出來的。”
他看着我,怔忡道:“你居然這樣細心,難怪我沒有提防到你。”
我依然笑着,又推了一盤甜棗在他面前:“你又何須提防我呢?算起來咱們兩家也是故交,我斷然沒有害你的道理。況且……”我擡頭看他道:“不怕你生氣,這些年你在東秦的威望已經大大不如先帝在時,如今尚且如此,若幾十年後換了新君又當如何?”
杜玄遠不動聲色,我趁熱打鐵道:“太后一族現在是權傾朝野說一不二,可是她畢竟犟不過皇上。元倬殘疾,元晟出身低微,我雖不敢說元澈一定能做儲君,但論起來他的可能終究要大過別人。何況,國師也知道皇上是如何寵愛我的了。愛屋及烏,總歸有些幫助。”
杜玄遠低低一曬:“娘娘這是在臣面前誇嘴來了?”
我笑道:“皇上寵我,還用得着我自己王婆賣瓜嗎?”
杜玄遠揚眉道:“你現在說這一堆,無非要我看清眼前形勢,倒向你這一邊對付太后罷了。”
不待我說話,他又說道:“我只是不明白,太后雖然暴戾,卻也沒有對你步步緊逼。爲何你現在反而一定要扳她下去?豈不知螳螂擋車自不量力的道理?”
我冷冷道:“難道真要人爲刀俎的時候纔想起反抗?那樣豈不是太晚了。”
他緘口不言,我注目元澈玩鬧的身影,“若不是她從中作梗,媜兒怎麼會死的那樣早?元澈又怎麼會被皇上厭棄?你好歹與汪家也有淵源,難道你不明白媜兒是汪玉萼的心頭肉?她死的不明不白,你心裡就一點漣漪也沒有?如你所說,太后陰狠暴戾,誰能保證她不會一時興起將我母子置於死地?”
“你怎會這樣以爲?太后與你並沒有深仇大恨……”
“與我是沒有,可是與我的母親呢?”我深深的看着杜玄遠,“先帝的掌中寶心頭月究竟是陳太妃還是我母親,旁人不知道,國師與太后難道也不知道嗎?”
杜玄遠默然,拈起一片杏脯輕咬一口,許是有些酸澀,又撂進面前的銀碟裡。我端起裝甜糕的青瓷花盤,在他面前徐徐放下:“我不求你立時三刻告訴我答案,只要你念着我裴家些許好處,爲我母子指出一條生路,婉婉自當感激不盡。”
他臉上掛着淡淡的苦笑,和緩道:“我若是告知你一切真相,只怕此身萬劫不復。”
我見他說得悽苦,不由動容,一時也找不出理由再近一步,正默然間,杜玄遠像突然醒悟一般,在石桌下握了我的雙手迅疾道:“我爲你扳倒太后和皇上,立元澈爲帝如何?”
什麼?這句話恍如晴天霹靂,我像是被毒蛇咬噬一般掙開手去,驚駭的說不出話。
“若元澈爲帝,你便是太后,到時垂簾聽政,何愁不能根除心頭大患高枕無憂?”他絮絮說着,眼中迸出奇異的光彩。
我駭的好似不認識眼前這個人,這樣的狼子野心,他居然會妄想除去蕭琮改朝換代!
他見我驚駭莫名,收斂了神色,溫柔道:“怎麼,嚇到你了?”
我努力的擠出語言:“你,你怎麼會冒出這樣的念頭?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做太后,從來也沒有想過!”
他的臉上漸漸浮起失望,“你若是隻求自保,又何須要我出手。”
我顫聲道:“我本來就沒邀你出手,只不過求你告知我太后的秘密罷了,誰知道你居然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杜玄遠忽然笑起來,“大逆不道?呵呵,彼此彼此罷了。”
他湊近我,不知爲何換了輕薄的神色,“熙熙攘攘,皆爲利往。娘娘若是真想從我這裡找到太后的把柄,最起碼也要給一點甜頭。否則,我這樣的尊貴榮耀,有什麼理由要冒着抄家滅族的危險去幫你?”
我凜住,只覺渾身僵硬,難道我的算盤打錯了?難道我這一把賭輸了?
半晌,我艱難道:“我以爲你不是這樣的人……”
“我是!”杜玄遠生硬的打斷我的話。
他看着大好春景淡淡的笑,笑的我心裡一陣陣發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