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出門時,商懷英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表情變得淡定了許多。“殿下,咱們分頭回宮吧?”
朱祁銘搖搖頭,“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你是來傳旨的,何必遮遮掩掩?本王與你同車入宮!”
近侍護衛與車伕早候在車邊待命,朱祁銘命他們速回越府,他自己一人上了商懷英的馬車。
馬車行駛在西直門大街上,街面上行人稀少,偶有燈光透過車簾映在朱祁銘、商懷英臉上。
這裡是人煙阜盛之地,黑暗中的某個角落或許隱伏着錦衣衛校尉與東廠番子,這些人慣於在暗處窺探隱秘之事。
“殿下知道武隆其人麼?”商懷英把聲音壓得極低,聽上去似從遠處民居那邊飄來的喁喁細語。
“武隆?本王聽說過此人,他是司禮監另一名秉筆太監,但本王一直未與他謀面。”
商懷英湊近朱祁銘耳邊,“司馬監原掌印太監獲罪入獄後,填補空缺的有兩個熱門人選,就是御用監掌印太監喜寧和司禮監秉筆太監武隆。喜寧已是執掌御用監的御前紅人,倒也不怎麼看重遷職一事,遷職則喜,不遷無憂。而武隆就不同了,居王振、金英之下,終日困於內廷中受案牘之苦,總盼着有朝一日能獨當一面,對出任司馬監掌印太監志在必得,或許,因爲半路殺出了灑家這個程咬金,壞了武隆的好事,所以他才藉故生事,找灑家的麻煩,不料卻波及到了殿下。”
“灑家尚未赴任,就有人給灑家遞話,說武隆在殺籤子想翻盤,灑家原本不信,眼下細細思量,此事多半是真的。”
喲,總算開竅了!想司馬監掌印太監是僅次於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內廷第二重職位,掌天下兵馬符印,肩負制衡兵部、五軍都督府的重任,其職缺必被許多人所覬覦,而皇上用商懷英填補職缺,事發突然,這讓巴巴望着空位的人措手不及,只能事後發難,志在最後一搏。故而商懷英的分析頗有幾分道理。
但商懷英還是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商懷英立下大功,獲得重用是順理成章的事,正是因爲順理成章才掩蓋了皇上的真實意圖。皇上重用王振不假,卻不露痕跡地把王振身邊的人擋在司馬監門外,這說明皇上對王振是既重用且暗中防範,並不像外人表面上看到的那樣,對王振只是一味的寵幸有加。
皇上重用商懷英還表明,天子對他這個親王並無太重的疑心,至少未疑及他與商懷英的關係。
在皇上並未起疑的前提下,武隆暗中生事就變得不那麼尋常了,除非讓皇上對他這個越王生疑,繼而疑及商懷英,否則,要想扳倒商懷英絕無可能!而拿一個親王說事,武隆沒那麼大的膽子。武隆是否受了什麼人的指使?
好一句“京中只聞有越王,而不知有天子”!這樣的挑撥,其用心極其歹毒!就看皇上是什麼態度了。
“商公公,武隆一直在司禮監做事麼?”
“是的。哦,殿下,灑家想起來了,武隆到司禮監之前,曾在襄王身邊做事。”
襄王?朱祁銘凝思片刻,隔簾看向窗外,外面
燈火通明。
午門到了,馬車緩緩停下。
“商公公,皇上重用公公,一來是公公承受得起,二來這是莫大的天恩,日後公公少不得要比往日忙碌許多,本王與公公恐怕難以再見面說話,公公好自爲之。”下車前,朱祁銘低聲道。
“灑家明白。”
朱祁銘與商懷英下了馬車,一路來到乾清宮門前,商懷英隨即辭去。
門前一名內臣迎上前來,“司禮監秉筆太監武隆參見越王殿下。”
說曹操曹操到!朱祁銘頜首,接着燈光仔細打量了來人一眼,見武隆身材適中,微胖,年齡應有三十餘歲,一雙眼睛睜得很大,似在刻意掩飾什麼。
“本王奉召來此,勞公公進去通報一聲。”
武隆遲疑片刻,面色略顯冷淡,“皇上正在御批奏本,請殿下稍待片刻。”
朱祁銘咬牙,旋即咧嘴一笑,就聽見裡面轉來皇上的聲音。
“是越王麼?讓他進來。”
朱祁銘並不理會武隆的尷尬,徑直走入乾清宮。
皇上坐在御臺上閱覽題本、奏本,一旁只有王振一人近侍,王振衝朱祁銘略一躬身,緩緩道:“越王殿下,午後御前內臣都在忙碌,無暇聽差,剛好商懷英路過司禮監,灑家便讓他代勞了,想必商懷英已傳明旨意了吧?”
皇上擡起頭來淡淡看了朱祁銘一眼,目光很快就回到了奏本上。
傳明旨意?傳召而已,何來旨意?怎麼覺得王振是在故意試探什麼呢!朱祁銘微微一笑,神色淡然。坦誠固然可貴,但不適用於宮廷,在這個心機重重的地方,換誰都會樂做假面人!
“那個商公公簡直就是不可理喻!常德公主方準備開宴,商公公便闖了進去,催本王動身,說皇上有急召,連飯都不讓人吃一口!本王責怪了他幾句,他便犯倔,一路上都不搭理本王。”
商懷英有倔名,但從未在朱祁銘面前使過性子,朱祁銘如此數落他,但願是好心幫順忙!
皇上輕笑一聲,合上奏本,“商懷英是有些執拗,但做事甚是勤勉,懂得分寸,也不像你說的那麼不通人情。你呀,還是對他不夠了解!”
朱祁銘撇撇嘴,就想上前施禮,卻被皇上揮手製止。
“武隆,這些題本、奏本朕都看過了,你拿走吧。”
武隆聞聲入內,十分恭敬地走到御臺前,幾乎是九十度躬身,雙手舉國頭頂,取了題本、奏本,後退數步,這才直起身來轉身離去。
朱祁銘見狀不禁大肆腹誹起來:不愧爲天子家奴的典型做派,在天子面前與在旁人面前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副面孔!
“雲南那邊的戰事不順啦!”皇上嘆口氣,臉色愈來愈凝重,“越王,數十萬大軍征討一個小小的思任發尚且如此艱難,日後若是出境征伐韃賊豈非更加不堪!”
征伐韃賊?靠這些半吊子軍隊去征伐韃賊?皇上您沒說夢話吧!朱祁銘心裡這麼想,嘴上可不敢這麼應。“陛下,思賊非韃賊,大明徵伐韃賊只需擊潰其衆即可,而麓川之
役則是要擒住思任發,可茫茫緬甸,思任發東躲西藏,大明要生擒思任發,無異於是大海撈針!”
皇上面色微緩,“此言有理。麓川之役持續兩年之久,費銀鉅萬,如今想來,此戰似乎不值!”
當然不值!有不費銀子的良策擺在那裡,那就是分而治之,冊封新的地方頭目,讓思任發徹底淪爲草寇,日久自會土崩瓦解!朱祁銘很想獻上一策,但臨張嘴時又猶豫了。他可以不惜站在朝中主流意見的對立面,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王振轉身面朝皇上,“陛下,雲南那邊戰事正酣,若取勝,則是一件足可昭告天下的大功,不可半途而廢呀,望陛下三思!”
皇上點點頭,隨即衝朱祁銘道:“越王,北境不寧,今日有邊報傳來,大量韃賊在宣府以北往來調動,形跡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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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以爲瓦剌人方遭受重創,必心生疑懼,宣府以北的動靜許是因韃賊撤兵而鬧出來的。”
王振輕輕搖頭,“嗯,此事恐怕還有另一番解讀,那便是瓦剌人圖謀報復。”
只需聽王振一句話,朱祁銘便已心明如鏡,內外臣的權爭不管誰勝誰負,其邦交策略都是一個樣,重在走對瓦剌的妥協路線。對此,朱祁銘不用急着去分辯什麼,因爲朝局如何演變,尚待進一步觀察。
皇上似在遲疑,但開口時語氣卻甚是決然:“越王,而今北境不寧,北征歸來的親衛軍、越府護衛軍除去傷者,還有六百餘人可用,他們須從速趕赴宣府。”
朱祁銘心頭一涼。皇上的話終於切入到了正題上,在一個恰當的時機,用一個恰當的藉口,將一幫虎賁之士與他這個親王有效分開,這番釜底抽薪之計涉及國之大防,他又能說什麼?
“陛下,宣府以北的動靜萬一是虛驚一場呢?”
皇上還在遲疑,王振插嘴道:“即便是虛驚一場也無妨,有備無患嘛。”
皇上站起身來,連連輕笑,“越王,你別多想。坊間有些話說得十分刺耳,說什麼如今京中只聞有越王,而不知有天子,完全是胡扯!朕是個怯懦多疑的昏君麼?你越王大捷不就是朕的武功麼?你不用理會這些閒言碎語!”
朱祁銘略一沉吟,“如此說來,那些親衛軍、越府護衛軍已在路上?”
王振見皇上半天不語,便再次開了口:“已着人前去宣旨,此刻恐怕已在路上了。”
想一幫勇士血戰歸來,許多人恐怕還沒來得及與家人團聚,就被匆匆調往北境,朱祁銘頓覺得自己有些愧對他們。
這時,當值內侍躬身而入,“陛下,行在兵部尚書王驥大人求見。”
“傳!”
在內侍的通傳聲中,王驥走了進來,“啓稟陛下,又有快馬傳來邊報,說宣府以北的瓦剌大軍已全部撤走,不知去向。”
皇上愣了許久,走下御臺來到朱祁銘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朕再給你調去千名幼軍。”含笑望了朱祁銘一眼,咬咬牙,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朕先賞你三萬兩銀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