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填飽肚子,當晚就歇在了山洞中。
霓娘一個妙齡女子,自然不便與幾個大男人同宿于山洞,她將徐恭、樑崗帶到此地後,就再也沒有現身了。
次日早起,朱祁銘掀簾一望,見洞外雷聲滾滾,暴雨如注,崖壁與坡道上到處都在淌水,便知道出行已是不便。
洞口的環境有些特別。昨晚入洞時沒看真切,此刻望去,但見洞口外面分佈着成片的光滑白石,隆起的石壁遮斷了望眼,只怕坡下的人誰也看不見此洞,而洞中人自然也看不清外面的世界。舉頭上視,見有藤蔓植物垂下綠葉與彎彎曲曲的長絲,覆住了小半個洞口。
這裡肯定是雲娘她們的一個秘密落腳點!想到這裡,他放下竹簾,洞內的光線頓時黯淡了下來。
霓娘不現身,衆人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洞內日用品齊備,食物充足,故而大家都平靜如常。樑崗拿了幾張烙餅,撐起一把油紙傘出了山洞,外出警戒去了。
留下的四人匆匆用罷早膳,圍坐在一起,享受着逃難途中難得的閒暇時光。大家想要說些什麼,但都怕找不到共同感興趣的話題,故而誰也不願意先張口。
“賊人已經退去,看樣子這暴雨一時半會也停不下來,咱們留在這裡無所事事,真不知道該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動身?”
還是徐恭率先打破了沉默。朱祁銘聽着外面嘩啦啦的雨聲,不禁想起了龐哲陋室裡的藏書,心想離別時要是揣幾本書到懷裡就好了,反正古人說過:偷書不爲偷!
“唉,昨日本座便該向龐先生借幾本書。”
出口時不知不覺就把偷換成了借,朱祁銘有點替自己嘴不對心的功夫感到害臊。
那邊徐恭輕輕一笑,顯然對朱祁銘的話產生了興趣。他畢竟讀過幾年書,此時穿着一襲青衫,倒有幾分教書先生的模樣。
“殿下,在下十三歲那年初次讀到宋代大儒張載的名言,嗯,好像是爲天地······什麼心······”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朱祁銘校正道。
徐恭一拍大腿,頓時失了往日的嚴整姿容,目光閃閃發亮,“就是這四句話!當時在下初讀張子四言,激動得徹夜難眠,如獲至寶一般,覺得自己過去的十二年簡直就是在渾渾噩噩過日子!”
想到張載的名言最能彰顯儒者的襟懷,可以用來激勵天下學子,讓他們篤定人生宏願,朱祁銘便深有感觸,覺得讀書本身就充滿了無窮的樂趣,每每念及那些精妙的名言,即有醍醐灌頂之感,心靈會受到洗禮,這簡直就是學子的福利!
一旁的牛三與蔣乙卻張大眼睛茫然望着徐恭,二人的神情隱隱透着分奚落的味道:徐千戶呀,您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那不過是幾句讓人聽不懂的廢話而已,飢不能食,寒不能衣,爲了它,您犯得着那麼激動失態嗎?
徐恭碰見牛三、蔣乙的目光,臉色微沉,露出了一副怒其不爭的神態,“說得多好!嗯,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
學,爲萬世開太平,你們聽到這四句妙語之後,不激動嗎?”
牛三、蔣乙撇着嘴直搖頭,表示不解。
“唉!”徐恭無比沮喪地輕嘆一聲,抱着最後一線希望,再次舉目殷切地望向牛、蔣二人,“再想想方纔的四句話,要仔細想!”
牛三、蔣乙嘴巴張得極大,雙手舉得很高,齊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待二人昏昏然垂下頭時,他們眼中的淚花子都要掉下來了。
徐恭仰頭望向洞頂,眼中有分落寞更有無盡的悲憤,“世上庸碌之輩太多,愧對一代大儒呀!”
那邊牛三發出了一道短促的鼾聲,爲徐恭的慨嘆做了個相當詭異的和音。
看見這副極不和諧的滑稽場面,朱祁銘咧嘴就笑,瞥見徐恭無奈的表情,他趕緊斂起笑意,擺出一副正兒八經的面孔。
想學堂與世道截然不同,儒者給出的願景令人神往,但現實卻無比殘酷,張載的妙語既然救不了大宋,也就談不上能救大明,令人回味無窮的妙語恐怕只能永遠讓人停留在欣賞層面,要付諸行動,則是另一番情景模式。
面對紛紜繁複的世道,或許要見許多難以入目的醜陋世態,說許多難以入耳的對症激言,動許多難以合乎大道的心思,行許多難以契合君子之風的詭計。就像他遭擄以來所經歷的那樣,要想做個溫潤如玉的君子,只有死路一條!
他搖搖頭,然後遞給徐恭一個安慰的眼神,“徐千戶,還是多想想賊人吧,對付他們,咱們的心計與拳頭比什麼都管用!”
那邊牛三一躍而起,“賊人?賊人何在?我牛三的拳頭硬!”
蔣乙半夢半醒地張開眼,直直地站起身來,茫然看一眼鎮定如常的朱祁銘,立馬回到了自己的座上。
徐恭一臉無奈地嘆口氣,瞪了牛三一眼,“你沒聽見方纔殿下所說的話麼?要用心計,心計!光有拳頭又有何用!”
竹簾隨風盪開,一陣驟雨飄了進來,經溼潤的的勁風一吹,蔣乙激靈靈揚起脖子張大雙眼怔了片刻,睡意頓時散得無影無蹤。“誰來啦?”
牛三咧開嘴就是一陣譏笑,擠兌的話脫口而出:“誰來了?你夢中的神仙妹妹來嘍!”
牛三的話本來並無明顯的指向,但在眼下這種特定的環境中很容易讓人立馬想起霓娘來,這樣就會產生歧義。徐恭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禁又瞪了牛三、蔣乙二人一眼。
朱祁銘也想到到了這一層,卻沒有在面上表露出來。“霓娘不現身,這表明韃賊不在附近,咱們的處境相當的安全。”
“殿下說得是。”許是不想讓自己的目光再觸及牛、蔣二人吧,徐恭移動座椅,側過身來正對朱祁銘,“殿下被擄後的經歷真是一波三折呀!有些事在下親眼見過了,未知的事也從殿下這裡聽說了,殿下雖然年少,但智識過人,一路上與兇悍的韃賊較量過,與保安州的昏官較量過,與方正那樣明人暗鬼的奸佞也較量過,還與冷血的殺手較量過,殿下是一路凱歌高奏,說真心話,殿下的這番作爲只怕連成年人中的智者也做不來!,”
牛三、蔣乙這會兒倒是聽得入神,聞得徐恭讚譽朱祁銘,牛三鼓着銅鈴眼睛連連點頭,蔣乙照樣是嘿嘿嘿地傻樂。
智者?朱祁銘腦海裡頓時浮現出了龐哲的身影,“徐千戶太高看本座了,要是與龐先生那樣的世外高人鬥智,本座恐怕會輸得找不着北!”
“誒,殿下何必妄自菲薄?坐而論道豈能分出高下?殿下年少,日後的作爲不可限量!再說,龐先生乃高潔之士,怎麼會與殿下爲敵呢?”
想徐恭的後半句話還是頗有道理的,在自己知道的所有人中,有兩人的智識讓他萬分的景仰,此二人一個是青松道長,一個是龐哲,與他們相處,還真應了那句話: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也對,他二人才高德馨,自己又怎麼會與他們爲敵呢?
突然,朱祁銘想起了斗篷男,不知爲何,他頓感頭皮一陣陣發緊。“徐千戶,在我大明境內內鬥,勝了又能如何?日後與瓦剌鐵騎對陣時鬥智鬥勇,那時的取勝才值得本座期待。”
徐恭凝目想了許久,“瓦剌鐵騎身經百戰,確實不好對付!當初在下也是依仗隱伏突襲,才屠盡二十餘名韃賊,若領軍與瓦剌鐵騎擺開陣勢對戰,在下並無取勝的把握。不過,韃賊只有勇力,憑殿下的稟賦,假以時日,何愁不能以奇謀異策戰而勝之!”
“徐千戶此言差矣!”朱祁銘回憶起當初在松樹堡的一場簡短對話,他本能地意識到斗篷男是個相當厲害的角色!“瓦剌也有高人,若論深謀遠慮,運籌帷幄,放眼我大明,能與瓦剌高人相抗衡的只怕找不出幾個人來!”
徐恭的臉色漸趨凝重,“那便難辦了!自仁宣以來,大明對韃靼的戰績不佳,而今瓦剌的戰力又勝過當年的韃靼,且瓦剌控制了韃靼諸部,實力倍增,若再有高人從中設謀,我大明的北境堪憂啊!”
豈止是北境堪憂!朱祁銘就想將話題往深了引,卻聞牛三重重哼了一聲。
“殿下不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論智謀,我牛三自然不能與殿下相比,但對付瓦剌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喲呵,口氣倒不小,不知你是否經受過實戰的檢驗?朱祁銘有些懷疑地笑望牛三,卻未搭話。
“宣德十年秋天,在下赴大同那邊辦案,曾到過邊境一帶,當時聽村民說有二十餘名韃賊潛入到了我大明境內,在下只帶十二名手下,於途中設伏,就將他們生擒,點點人數,足有二十六人,個個都騎高頭大馬,一問,嘿,居然全是瓦剌人!”
朱祁銘大感詫異,卻見一旁的蔣乙嘿嘿直笑,徐恭也是一個勁地搖頭。
牛三顯得有些不自在,不滿地嘟囔着,起身往洞內牀榻那邊走去,“無趣,不如睡覺去!”
朱祁銘疑惑地看向蔣乙,“能生擒二十六名越境的瓦剌人,牛三相當的了不起!”
“嘿嘿嘿,其中婦孺就有十六人。”
“不是還有十名韃賊麼?”
“嘿嘿嘿,人家根本就不反抗,也不逃,事後聽說他們是跑過來投奔我大明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