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示意唐戟率衆留在後院,自己與歐陽仝、樑崗匆匆趕往前宅。
宅前空地上,六名護衛團團圍住一名勁裝漢子。
那漢子手上並無兵刃,面對披堅執銳的六名護衛,身形奇快地遊走於刀影之間,不時擋開衆護衛揮刀的手臂,既無懼意,也無傷人之意。
見朱祁銘來到現場,那漢子突然撇下衆護衛,飛身朝朱祁銘撲來。
那人動作極快,衆護衛還沒反應過來,他已閃到朱祁銘身前。
朱祁銘來不及細想,身形一蕩,晃到那人身側,就想施展九華拳法,近身纏鬥。
那漢子卻是虛晃一招,見朱祁銘身法奇快,當即縱身一躍,落地時已跳出了圍堵的人叢,而後一路向東奔去,轉眼間,那人的身影便成了雪地上的一個黑點,最後從衆人的視線中消失。
一干人緩過神來,圍住朱祁銘,見他安然無恙,這才鬆了一口氣。
一名護衛向朱祁銘報告了事情經過。原來,那漢子伏在外面窺視宅內動靜,被值夜的護衛發現,便交起手來。
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朱祁銘的睏意反而消失了,他進入宅內,與歐陽仝、樑崗重新圍坐到爐火前。
何源仍呆坐在那裡,顯然,他受了驚嚇,身子還在微微發抖。
“綽羅斯·賽罕的來意不難揣測,多半是爲了捉弄殿下,”歐陽仝往爐內添了幾塊木炭,續道:“那漢子是敵是友,來意爲何,卻不得而知。不過,他往東奔去,想來並非瓦剌人。”
朱祁銘想方纔那人身手相當的了得,卻不施重手,只發虛招,點到即止,便問何源道:“往東去是什麼地方?”
何源答:“往東是遼東都司的轄境。”
歐陽仝、樑崗對望一眼,差點笑翻在地。
朱祁銘的問話本有歧義,但何源如此作答不是廢話嗎?
“哦,往東十里是長勝堡。”何源醒過神來,笑道:“遼東地廣人稀,散居民極少,老百姓大多聚集在城堡內。長勝堡是方圓百里內唯一的城堡。”
“那裡可設置了衛或所?”朱祁銘追問道。
何源搖搖頭,答:“那裡並無衛、所軍。南有定遼重鎮,北有瀋陽諸衛,長勝堡反而成了腰腹處的軟肋,這裡一馬平川,人煙稀少,派駐軍隊派多了給養不周,派少了反而容易讓賊人惦記,故而乾脆不駐軍隊,由城堡裡的民壯組隊自保。”
朱祁銘默然,在爐火的映襯下,他頭上的金面罩熠熠生輝,兩道如炬的目光刺破面罩上的光暈,犀利地投射出來,讓歐陽仝等人精神爲之一振。
“長勝堡!”默然良久,朱祁銘口中緩緩吐出這三個字來,旋即起身朝內室走去,“樑指揮使叫上唐戟速回軍營,其他人趕緊歇了吧。”
······
次日辰正時分,王烈帶着五十名便裝護衛趕來蓬廬,邀朱祁銘隨他們一同前去尋找靈藥。四年來,每在一地駐留,朱祁銘都會被人拉着四處尋藥,一行人歷經四年,至今仍熱衷於尋藥的大有人在,其中就數王烈最爲執着。
因爲需要到處找人打探靈藥的消息,所以換上便裝更爲方便。朱祁銘卻不願換上便裝,帶着面罩身着常服顯得十分扎眼,而穿身戎裝就不同了,銀色的盔甲襯得他的身姿愈
發的挺拔,金面罩與盔甲甚是搭配,爲他俊逸的身形增添了幾分神秘的意味。
許多路人都對朱祁銘的這聲裝扮感到癡迷,其中不乏女子。途經密雲時,一羣膽大的浣衣女竟然從溪頭跑到道邊,對着他興奮地評頭品足起來。
“將軍好神氣耶!”
“一定是世上少見的俊哥!”
毀容後還能受到這樣的青睞?朱祁銘把脊背挺得更直了,心中有些小得意。
“將軍,能摘下面罩讓咱們看看你的真容麼?”
朱祁銘立馬傻了眼,“駕!”當即策馬遠離這些好奇心氾濫的女人。
“眼下冰天雪地的,且這裡人煙稀少,找靈藥?本王看你該吃藥了!”
朱祁銘嘴上這麼說着,卻飛快地跨上了戰馬,“不過,出去散散心也好。”
“殿下不可走遠。”歐陽仝急匆匆出門吩咐了一聲。
“知道了。”
但聞蹄聲驟起,一時間,蹄聲、呼喝聲喚醒了沉睡的曠野,似要劃破寂寥的遠空。
沿着小道,追尋着過往行人留下的足跡、蹄印,五十二騎人馬漫無目的地四處奔馳。
“都過了半個時辰了,一個人影沒見着,真是邪門了!”
也不知奔出了多遠,聽得王烈在一旁抱怨,朱祁銘舉目望向正前方,就見一條結冰的河流橫亙在眼前。
“籲!”
朱祁銘舉手示意大家停下,“前方是爛蒲河,過了爛蒲河,便是兀良哈三衛的地界。”
時至巳正時分,豔陽高照,無邊的雪原披上了一層金輝,蔚藍的碧空與晶瑩的雪原相映成趣,把眼前的這份綺麗景觀烘托到了動人心魄的地步。
“要找藥你們自己去找,本王不想再白費功夫!”朱祁銘翻身下馬,跑出十餘丈遠,躺在如褥的雪地上,目視不遠處枝葉紛披的雪樹,心境瞬間歸於寧靜。
他掏出兩封信函,其中一封是常德公主的,另一封是方姨的,經密雲縣衙派人轉送給他,因一路快馬行軍,尚未來得及拆閱。
先拆開方姨的信函,見筆跡很是稚嫩,看了內容,才知它出自小駒之手。
“······總想入京拜謁殿下,又恐殿下不便,今聞殿下外出巡遊,甚念······”
嘿,小屁孩竟會咬文嚼字!只是這番措辭不倫不類的,還不如說點家常話來得實在!
朱祁銘搖搖頭,接着往下讀,卻發現後面全是俗語:晴兒快要嫁人了;大福又添了一個胖小子,小龍的媳婦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小駒讀書勤勉,長進極大,給三個新侄兒取了好聽的名字,叫陸石、陸翦、陸布······
嘿,有點意思!小駒長進極大?該不會是乘代筆之機夾帶私貨吧?還有,這取的都是什麼名呀?石、翦、布,石頭、剪刀、布?你可真有才!
唉,光陰如梭!一轉眼方姨就嫁了三個女兒,最小的晴兒也即將遠走高飛。好在如今方姨兒孫滿堂,總算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朱祁銘心一寬,収起方姨的家書,再去拆閱常德公主的那封信函。展開信箋匆匆讀了一遍,只覺得信息量太少,且讓他讀罷難受。
從常德公主的信函上得知,去年八月,郕王已迎立金吾左衛指揮使汪泉的女
兒汪氏爲正妃,另娶杭氏爲側室。
那煙蘿呢?莫非她只是一個媵妾?朱祁銘只認得被太皇太后生前打發到郕王府的煙蘿,哪裡知道什麼汪氏、杭氏?殊不知,正是汪氏、杭氏這兩個命運多舛的女人,日後在紫禁城上演了一出跌宕起伏的後宮悲喜劇。
常德公主還在信中提到了呂夕謠、周曉蝶。後者想嫁人,礙於皇太后的心意明擺在那裡,周家不敢貿然嫁女,故而周曉蝶正在快步跨入大齡剩女的行列;前者不想嫁人卻被家人親戚催得緊,呂夕謠情急之下,竟揚言要落髮爲尼,終生與青燈古佛爲伴。
傻妹妹,你這又是何苦?還不趕緊找個好人家嫁了,再耽擱下去,那些單身的俊俏後生都要管你叫阿姨了!
朱祁銘匆匆収起信函,心中對周家次女無感,只是呂夕謠的近況令他黯然。
突然,急驟的蹄聲飄了過來。爛蒲河對岸,數百騎人馬疾馳而來,當先一人裹着一襲紅色的披風,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分外醒目。
賽罕?朱祁銘坐起身子,詫異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賽罕叫停數百名隨從,單騎跨過爛蒲河,徑直往這邊奔來。
“她竟敢越境!”王烈伸手遙指賽罕,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見朱祁銘久久不發一語,王烈無奈地搖搖頭,命護衛收了兵器,避到一旁警戒。
蹄聲漸近。賽罕翻身下馬,牽着馬近前,圍着朱祁銘轉了一圈,最後從馬背上取下一張獸皮,鋪在朱祁銘身邊,旁若無人地躺了上去。
你可真夠奢侈的!朱祁銘沒好氣地看向賽罕,碰見了她撩人的眼波,他連忙扭過頭去,腦中卻留下了賽罕那分揮之不去的嫵媚。
“瞧你的外形,哪像是邪毒侵體的樣子!你真的毀容了麼?”
真的毀了容!這話都到嘴邊了,朱祁銘卻將它嚥了回去,心中有點恨自己:你這是怎麼啦?犯得着向一個狡黠的韃女吐露實情麼!
“真的麼?”
嚇不死你!朱祁銘暗惱,就想取下金面罩,讓賽罕見識一下驚悚的造型,可是,臨到最後一刻他還是打了退堂鼓。他竟有些害怕賽罕取笑他!
“罷了!”賽罕翻過身來愜意地伏在獸皮上,側着頭凝視朱祁銘,“聽說迤北荻果、迤北溟泉可解你體內邪毒,你想想,迤北是哪裡?瓦剌!不如這樣好了,你隨我遠赴瓦剌,咱們誰也不帶,就你我二人,一路遠行,等到夏日降臨草原的時候,在一個繁花點點的地方,或許會找到傳說中的靈藥。”
“我不去!”朱祁銘只差喊出人鬼殊途的惡語來。
“那可是你唯一能找到靈藥的地方,你再仔細想想。”
想想就想想!在湛藍的天空下,草原上處處繁花似錦,綠草如茵,嘿,還別說,挺有詩情畫意的······
“不去!”臨出嘴時,朱祁銘卻變了調。
忽覺有溫熱的氣息拂來,緊接着面罩一動,他心頭一驚,機敏地側身就地翻滾,起身瞥見賽罕伸出的雙手和不懷好意的目光,立馬明白了賽罕是想給他揭面。
“咯咯咯······”
就見人影一晃,賽罕還有那張獸皮已回到了馬背上。蹄聲西去,銀鈴般的笑聲撒了一路。
“總有一天會讓你露處原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