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晚,暑氣未散,千步廊上燈影疏落,鮮見行人,與數月前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忙碌場景相比,這裡前後變化之大,恍如隔世。各處衙署重拾晝興夜寐的作息習慣,士大夫的日子不知不覺又回到了閒適的從前。
去年內外情勢同時告急,朝中君臣着實緊張了一陣子。如今大明的處境仍在惡化,只是惡化的進度相當緩慢,於是,君臣的心態隨之穩定了下來,以爲天下大勢可測可控,甚至還產生了某種幻覺:形勢似乎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對喜歡消停、安穩的人而言,緩慢變化的形勢很容易讓其麻痹,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
鹹熙宮裡新來的兩名小內侍遠行至大明門外迎候朱祁銘,又隨他經午門進入紫禁城。與年初相比,紫禁城裡的氣氛也迴歸了常態,只是華燈不放,雅樂不張,暴露出了內府庫空空如也的家底。
兩名小內侍當差不久,顯得十分拘謹,不像當年的毛貴、王青那樣沒話找話套近乎,好在朱祁銘只顧想着給皇太后請安時,心裡夾帶的一點私貨,此刻無話可說,否則瞧二人忐忑不安的樣子,若朱祁銘一時興起問這問那,非讓他們手足無措不可。
“殿下請,鹹熙宮到了。”一名小內侍總算壯着膽子開了口,且語氣不失流暢,但此言對朱祁銘來說,簡直就是廢話!
“臣越王祁銘恭請皇太后聖安。”
“起來吧。坐。”
入內行罷禮,朱祁銘舉目望了一眼,見皇太后氣色還不錯,一旁的的近侍宮女是個新面孔,年齡應在二十歲以上。
落座後,那名近侍宮女過來奉茶,不時偷偷瞟一眼朱祁銘。
“當年並非哀家心狠,無事生非找呂氏的麻煩。太皇太后生前將你託付給哀家,哀家不得不爲你的一生着想。”皇太后頭枕在椅背上,微微偏向朱祁銘這邊,“如今哀家總算明白了,你一生的命運又豈是一個女子改變得了的?罷了,一切都隨你的心意吧。”
朱祁銘趕緊離座躬身,“多謝皇太后成全。”
皇太后揮手示意朱祁銘入座,“等天氣再涼快一些,哀
家就讓呂氏入宮謁見。”
爲何要等秋涼後再見?夜長夢多呀!朱祁銘心裡巴不得皇太后明早就讓呂夕瑤入宮謁見,但鑑於皇太后已作了妥協,她心中只怕還有分不甘,這個時候再去催促她,結果多半會適得其反。
“皇太后用心良苦,臣聽憑皇太后做主。”
皇太后滿意地點點頭,“周妃一個勁地說呂氏的好話,你放心,周家自己尚且如此,哀家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唉,內帑告罄,也不知一番籌備下來,能把你的婚事辦成什麼樣子。”
“皇太后,一個親王成婚自有規制可循,不必耗用內帑。”
“話是這麼說,但你卻不同,你許多年以前便由哀家看管,於情於理,哀家都要厚待於你,照搬規制哪成!”
聞言,朱祁銘心中一動,頓覺得自己對皇太后欠債太多。
“哀家這裡還有些銀子,社稷多事,本打算留着這筆銀子以備不時之需,眼看內府庫那邊再多的銀子也不夠花,哀家何必捐出去打水漂?還不如賞給你,日後居京也好,赴藩也罷,總有些底子擱在那裡,你一生都不會受苦,若能如此,也算哀家不負太皇太后生前的託付。”
不知爲何,朱祁銘鼻子一酸,他不得不振作精神,生生忍住泣意,起身躬立,“多謝皇太后厚待臣!皇太后方纔說過,眼下社稷多事,鹹熙宮的這筆銀子日後或許能派上大用場!”
“放在你那裡不是一樣嗎?哀家知道,這些年你從未過什麼錦衣玉食的日子,拿着自家銀子替社稷解憂,故而銀子放在你那裡,哀家放心。”
放在我那裡?天知道未來我會怎樣!想到這裡,朱祁銘躬身道:“皇太后,臣隨意慣了,攢不下浮財。”
皇太后再次招呼朱祁銘入座,“誒,越王,哀家不便過問朝政,你說,眼見社稷至此,皇帝與內外大臣就不知道積點錢財嗎?”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安逸慣了,誰受得了緊巴巴的苦日子!再說,朝中君臣初歷社稷危難之事,心中難免愛往好處着想,以爲最糟糕的日子多半不會到來,哪像您這樣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朱祁銘把這樣的心思藏在肚子裡,嘴上淡然道:“臣也不便言及朝政。”
皇太后嘆口氣,思緒有回到了先前的話題上,“皇帝雖未明言,但哀家知道,皇帝巴不得將鹹熙宮這點銀子移往內府庫,可銀子今夜進了內府庫,明早醒來恐怕一個銅板也見不着了!”
“女官那邊不是還有內庫麼?女官庫裡的銀子您說了算數。”
銀子放在鹹熙宮與放在女官庫其實一樣,都是由皇太后做主,所以,朱祁銘方纔等於說了句廢話,但乘機扯出女官庫,這正是朱祁銘說廢話所要達到的目的。
皇太后蹙眉,“女官庫?皇后、周妃、萬妃······”只開了個頭便頓住了。
朱祁銘見狀想起了心思。看來, 皇太后是想徹底淡出後宮事務,將諸事移交給皇后與皇上的幾個寵妃去打理,但皇后與皇上結髮情深,肯定不忍惹皇上不高興,而那幾個寵妃都要爭相討好皇上,故而女官庫的銀子放不熱!這或許就是令皇太后猶豫不決的原因吧。
一名面生的內侍匆匆入內,附在皇太后耳邊低語一番,偶有“福安宮”等字眼飄進了旁人的耳朵裡。皇太后的臉色立馬陰沉了下來,目光有些嚇人。
鹹熙宮爲何來了這麼多的新面孔?朱祁銘心頭閃過一絲疑惑,擡眼碰見了皇太后略帶審視意味的目光。
“越王,郕王近來在做何事?”
朱祁銘暗中吃了一驚,“回皇太后,臣不知。聽人說郕王不問世事,終日閉門不出,多半是在尋樂子逍遙快活。”
“逍遙快活?”皇太后凝思良久,幽然道:“哼,那是糊弄世人的假象!”
又一名內侍小跑進來,“皇太后,惠嬪娘娘一個勁地叫肚子痛,瞧情形有些不太······”
“還不快傳醫婆!”皇太后猛然站起身來,意識到還有一個親王在此,便放緩了語氣:“越王,你回去吧。”
走在寂然的宮道上,腦海裡翻騰着宮中兩代人的恩恩怨怨,朱祁銘頓覺偌大的紫禁城裡一片昏暗,唯有遠處的城樓亮着燈火,一眼望去,那裡儼然是無邊黑暗中的一線曙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