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徐來,朱祁銘低頭看向腕上的佛珠,一份深邃的期待從久遠的記憶中倏然醒來,搖落了一身的粉塵,把奇妙的顫流帶入他的軀體,那份體驗朦朦朧朧,卻又前所未有。
丫鬟掀開疏簾,但聞琴音驟歇。呂夕謠緩緩起身,星目一瞥,旋即含笑垂首,眼角眉梢似有分羞澀。
當年在燈市偶遇,一晃五年過去了,而今兩人都已情竇初開,心思不再那麼單純,但初始的記憶卻不曾淡去。後世的納蘭性德是個多情才子,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道盡了多少傷感與無奈!慎終如始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做到,芸芸衆生大多像《詩經》所說的那樣,“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此恨或怪世人心性不定,或怨世間的風霜雪劍。
一對少男少女自然不會去想天緣與宿命這麼沉重的問題,他們只是在爲久別重逢而情不自禁地暗暗感到欣喜而已。
“妹妹。”朱祁銘三步並着兩步來到呂夕謠身邊,極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眼,見她梳朝雲近香髻,着白底碎花襦裙,不施粉黛,卻天然有分嬌豔。
一年不見,她已是亭亭玉立。
呂夕謠臉上似乎多了分溫婉,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的女孩。“京中紛傳你正月大捷,爲何暮春時節纔回京?”
朱祁銘的大腦有片刻的短路。傷員較多,軍隊需要休整,這是一個十分正常的遲歸原因,但遷延近月餘,似乎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要尋機去盧家村一趟,他如願了,爲此只帶了幾名近侍護衛,成功瞞住了其他人。
方姨的樣貌並無大的變化,只是神色中添了幾分貴氣。一羣小孩都在一天天長大,小駒的鼻涕泡不見了,晴兒依然是那麼愛笑,大福、小龍就要娶親了,念青即將出閣······喲,此事不可忘了,得趕緊回越府吩咐人備下三分厚禮。
朱祁銘回過神來,笑道:“有百餘人受了重傷,須休養,故而誤了歸期。”
呂夕謠的目光觸及朱祁銘腕上的佛珠,“你還帶着它?我還以爲你把它扔了呢。”
“我一生都要佛祖保佑,豈能扔了它!”
呂夕謠嫣然一笑,“你還好吧?”
“一切都好,有佛······佛珠護身,我通體完好無損。”
呂夕謠靜靜地看看朱祁銘身上的鎧甲、頭盔,目光在那縷紅纓上停留了片刻。“你還真有一番少年將軍的氣派。如今,你成了閨中趣談的熱門人物,人未回京,傳奇故事便先期抵京,早上大家又見你······招搖過市的樣子,閨閣中人恐怕一月之內嘴上離不得你了。”
什麼招搖過市呀?那不是奉命行事麼?朱祁銘心裡的感覺談不上不爽,有了“少年將軍”這頂頭銜,又是呂夕謠康概贈與的,這就足夠他消受一陣子的了。
“去年我離開紫禁城前往北郊隨軍野營,當時只有妹妹前來送別,如今回到京城,我只在意妹妹的評判,至於別人怎麼去議論嘛,哼,無所謂!”
朱祁銘的話裡透着分傷感,這令呂夕謠略感詫異。“你沒事吧?”
“哦,差點忘了正事
。我回京後,少不得又要進學,此番進學,先生和妹妹恐怕要改往別院。”朱祁銘趕緊岔開話題。
“喲,我們的少年英雄回京了!”常德公主款款走了出來,她着常服,略施粉黛,與往日相比,姿容裡多了分賢淑。“這一個多月來,你的故事在京城傳開了,‘世間豪傑英雄事,江左風流美丈夫’,看來,當年的江湖術士還是頗有先見之明的。”
“常德公主謬讚。”朱祁銘再看一眼常德公主的裝束,不禁搖頭道:“我血戰歸來,你也不盛裝出迎,虧我當初替你當差,幾乎跑斷了腿!”
常德公主臉色微沉,佯嗔道:“別翻舊賬,一想我就來氣!婚嫁當日,我着人四處找你,你卻不知所蹤,有你這麼做三弟的麼?”
想想還是自己背理,朱祁銘當即拱手道:“恭喜你二人佳偶天成,白頭偕老!”
呂夕謠掩嘴輕笑幾聲,常德公主也轉嗔爲喜,“罷了,你能凱旋比什麼都強。不過,你還差我一份賀禮。”
“賀禮自然是要補上的。此番奏凱,皇上說要賞賜珠寶,等我領賞後由着你挑一樣。”
“一樣哪成?怎麼也得挑幾樣,要不,你讓御用監把珠寶送到我這裡,等我挑盡興後,剩下的我叫人給你送去。”
你可真不客氣!朱祁銘心中犯着嘀咕,但在這個最大的投資人面前,他哪還有討價還價的底氣?嘟囔道:“聽你的。”
常德公主莞爾一笑,“快坐吧,再過片刻就會有人前來傳膳,晚上要施放半個時辰的煙花,爲你慶功。夕謠妹妹,你也坐。”
三人落座,丫鬟奉上茶。這時,外面響起了一串腳步聲,腳步聲止於簾外,隨即薛桓的聲音傳了過來。
“殿下,英國公,泰寧侯、鎮遠侯、安平侯、武安侯、永 康侯求見,他們想宴請殿下。”
“不見!”常德公主撇嘴道:“當初越王出征時,這些人那個不是在等着看笑話?如今越王打了勝仗,他們就來巴結,還有勳臣的樣子麼!”
常德公主的話有些刻薄,朱祁銘聞言微微皺眉。想皇上雖授他這個親王出入無禁之權,但私見武勳,此事還是頗爲犯忌的。“轉告諸位郡公、郡侯,多謝他們的美意,本王未獲皇命,不便見面,待本王請旨後再宴請他們不遲。”
簾外腳步聲復起,片刻後驟停。“殿下,他們送來了賀禮,能收下麼?”
“不能。此番奏凱並非本王的私事,要送賀禮只能送給皇上。”
“是。”簾外的薛桓徑直離去。
那邊常德公主依舊撇着嘴,“幹嘛對他們那麼客氣!”
“都是功勳或功勳之後,不可怠慢。”朱祁銘淡淡道。
一名嬤嬤前來傳膳,常德公主邀朱祁銘、呂夕謠起身前往膳房。
已是入夜時分,外面突然響起尖厲的呼嘯聲和震耳的炸裂聲,隔窗望去,只見夜空中禮花滿天,絢爛無比。片刻後,就聞四周民衆興奮的喊叫聲響成一片。
“恭迎越王殿下!”一羣羣嬤嬤、宮女朝朱祁銘躬身施禮。
膳房內張燈結綵,處處洋溢着喜慶的氣氛。四壁的掛畫顯然出自宮廷畫師的手筆,盡顯水墨寫意之精妙;鋥亮的銅爐上香霧嫋嫋,淡淡的黃熟香沁心入脾;精緻的紫檀木膳案上擺着從草橋花圃採集來的時令花卉,天然的芳香與黃熟香的氣味混雜,讓人的嗅覺變得不再那麼靈敏。
十餘名女樂身着輕衫躬立於一旁,正待命奏樂助興。
常德公主笑望朱祁銘,“有五名外命婦侯在廂房那邊,給我一個面子,讓她們過來侍宴吧。”
有女賓在場,薛桓不能入內陪侍,想到席間並無男子相陪,朱祁銘便少了分興致,剛想答話,卻被呂夕謠搶在了前面:“你今日真風光!”
想呂夕謠所言非虛,早上在街面上風光夠了,在紫禁城御宴上出盡了風頭,放下皇命後,自己依然可以繼續風光。只要他這個親王願意,自有無數的人排着隊宴請他,他大可吃百家宴,徹夜不歸。一念及此,朱祁銘頓感恍然。
忽聞窗外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爆裂聲,舉目望去,只見窗外數道煙花齊施,火樹銀花似乎照亮了整個京城的夜空。
於是,來自戰場上的血腥味悠然遠去,眼前的無邊繁華如一杯烈酒,朱祁銘只需品嚐片刻便已微醺。
“常德公主,我想飲白酒。”
常德公主忘了掩嘴,笑時露出了兩排潔白的貝齒。“行。在我這裡醉酒無妨,看何人敢說你的不是!”
突然,一名嬤嬤領着商懷英匆匆走了進來。
Wшw◆ Tтkā n◆ C O
“司馬監太監商懷英參見常德公主。越王殿下,皇上傳召殿下即刻入宮陛見。”
朱祁銘、常德公主、呂夕謠齊齊一怔。朱祁銘倍感疑惑地道:“司禮監的人呢?爲何是商公公前來傳旨?”
商懷英臉色不太好看,搖頭道:“灑家不知,皇上傳令時,灑家也摸不着頭腦。”
朱祁銘就要轉身辭去,卻被常德公主叫住了,“不必着急,填飽肚子再去不遲。”
朱祁銘只好匆匆用罷一碗湯、一碗米飯,而後向常德公主告辭,臨別時,見到呂夕謠眼中隱隱含着一絲憂慮。
隨商懷英離了常德公主府,快步走在甬道上,就見薛桓急急地小跑而來,“殿下,在下的賀詞都想好了,還等着顯露一手呢,您這一走,在下不是白白搜腸刮肚了麼?”
“皇上亟召,本王不可稍有耽擱,你忙去吧,不必相送。”
朱祁銘朝薛桓擺擺手,緊走幾步就把薛桓遠遠甩在了身後。
“殿下,有人在暗中鼓譟,說今日一天的熱鬧讓許多人瞧明白了,那就是京中只聞有越王,不知有天子。”
朱祁銘一震,心中駭然。朝中風雲詭譎,一個親王奉命行事,卻仍不免落人口實,而商懷英的這趟差事就顯得十分的耐人尋味了!
“商公公,你只是過來傳旨的,不曾說過旁的話。記住,除傳旨之外,你一句話也未多說!”
在商懷英愣神的時候,朱祁銘茫然望向空中,空中煙花已逝,絢爛不再,只有無邊的夜色緊鎖着京城的天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