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點紅影在陽光下閃動了許久,終於消失在原野的盡頭。
冬天的遼河平原氣候寒冷乾燥,遇上刮白毛風的日子,外出的人簡直苦不堪言。不過,眼下天晴風輕,且臨近午時,故而朱祁銘並未感受到半分的寒意。
恬淡心境被兩封書信和賽罕的到來攪亂了,他緩緩走向戰馬,就想策馬離去。忽聞對岸呼喝聲大作,十餘騎人馬追着一個肉球般的人影靠近了爛蒲河。
韃賊!朱祁銘心頭一驚,目光立馬落在了那個被追的人影上。
那人穿了太多的衣服,身形顯得臃腫不堪,背上好像還揹着一個大號的籮筐,個頭不高,但身手敏捷,三拐兩拐就到了河岸,踏着冰面渡河腳不打滑,只是過了爛蒲河,這邊的一道高坡擋住了他,急得他頻頻倉惶回望。
正當他大感惶恐時,卻見一個身着鎧甲、帶着面罩的人現出身來,緊接着一隻戴着手套的手伸向了他。略一猶豫,他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
伸手搭救肉球的人自然就是朱祁銘!朱祁銘將底下的人提上坡岸,定睛一看,見他是一個半大小子,眉毛、睫毛與額前的幾縷散發已然染霜,顯然是在一個寒冷的地方靜止不動呆了許久,呼出的溼潤氣息附於毛髮上,凝結成霜。
他背上的籮筐裡滿是魚兒。
在看河對岸,十三名韃賊一字型排開,全在取弓搭箭。王烈招呼護衛擋在朱祁銘身前,二十把強弓瞬間對準了韃賊。
雙方緊張對峙着。
“你去河那邊做什麼?”
並非所有的老百姓都願意與軍隊呆在一起,所謂“賊過如梳,兵過如篦”,古代軍隊在和平年代尚且軍紀渙散,何況眼下遼東局勢動盪?朱祁銘一身戎裝,像個將軍,故而男孩眼中閃過一絲懼意。
不過,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無形中會透出凜然的氣勢,讓老百姓產生大軍過後,秋毫無犯的心理預期。此刻,男孩顯然從朱祁銘的神態中讀出了善意,他的面色漸漸緩了下來。
“將軍,小子去那邊鑿冰抓魚。”
朱祁銘笑笑,“哦,那邊的魚長得比這邊肥麼?”
許是被朱祁銘平和的語氣感染到了,男孩咧嘴一笑,整個人完全放鬆了下來,“那邊有許多水窪,水淺,鑿開冰面,伸手就能抓魚。再說,那裡原本就是咱們的地方,前年才被韃賊強佔了去!”
朱祁銘心中有那麼片刻的鬱悶,但很快就釋懷了,“韃賊爲何要驅趕你們?”
男孩摸摸頭,“小子也不清楚。去年冬天這裡還見不到一個韃子,可前不久卻突然有許多幫韃子前來巡視。將軍不知道,咱們有不少人去那邊抓魚、套野兔,失了這條生計,整個冬天就不好過了。”
巡視?朱祁銘心一沉,頓感韃賊此舉極不尋常!“韃賊殺人麼?”
“殺,他們好凶,被他們抓住就得死。將軍看,就數那個傢伙最兇,殺了咱們好幾人,咱們都管他叫大惡魔!”
順着男孩手指的方向望去,朱祁銘的目光掃向一名身材魁梧的韃賊。此人的身板寬得有些嚇人,足抵得上三個王烈,一雙眼睛大過牛三,手持一柄狼牙錘,定在馬背上冷眼盯視這邊,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煞氣。
“快回家吧,別再去那邊了。”
“多謝將軍!”男孩鞠了一躬,轉身就走,途中丟下一句話來:“不去不行,家裡弟弟妹妹多。”
朱祁銘從男孩身上收回目光,舉目望向對岸,見韃賊無不詫異地看着他這個一身戎裝的親王,繼而轉視便裝的護衛,最後鄙夷地相顧訕笑片刻,策馬離去,一路上還揚着兵器大聲吆喝着,瞧那架勢,韃賊根本就沒把這邊的人放在眼裡。
王烈啐了一口,“殿下,韃賊如此囂張,肯定是把咱們當成了本地民壯,乾脆追上去宰了他們!”
朱祁銘聞言有些犯疑,莫非賽罕沒把自己的行蹤告知韃賊?抑或賽罕與他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咱們練兵只爲自保,跨過此河,便是兀良哈的地界,咱們何必惹事?”
“可那邊分明是大明的地盤呀!”
“是不是大明的地盤咱們說了不算!”朱祁銘跨上馬背,想要策馬卻出現了片刻的遲疑。
“殿下,老百姓的死活您總不能不管吧?”
朱祁銘凝眸,“你回去轉告唐戟,讓他每天派百名護衛便裝前來巡視,若韃賊越境,格殺勿論!”
回到蓬廬,用罷午膳,朱祁銘裝着一肚子的心思,本能地意識到此地或將有大事發生,他思慮一番,命人叫來何源。
“遼東近來可有異情?”
何源張大眼睛想了許久,“偶有小股韃賊越境劫掠,除此之外,並無其它異情呀?哦,上個月朝鮮使團途經遼東都司,接待使團時在下剛好在場。聽朝方說,瓦剌派人秘赴朝鮮遊說,朝鮮國王不爲所動,毀書絕使,與瓦剌徹底鬧翻了,朝鮮擔心瓦剌報復,所以就遣使入京稟報此事。”
毀書絕使?朱祁銘目光一亮,衝門外
前來候命的石峰吩咐道:“石峰,你帶上十人,換上便裝,隨本王去趟長勝堡!”轉視何源,“你做嚮導。”
何源頗有些得意地咧嘴一笑,“在下便是長勝堡人氏,六年前舉家遷至自在州。長勝堡民壯首領是少堡主冷無涯,與在下自幼熟識。”
冷無涯?朱祁銘心內一動,腦中立馬現出了昨晚那名不速之客的身影。他很想見見這個冷堡主,在此之前,先得瞧瞧由民壯維持治安的長勝堡究竟是怎樣一番景象。
······
“長勝堡有多少人口?”
回殿下,有三千餘口。若算上四方雲集而來的行商販夫,不下於六千口。”
“長勝堡可有消息靈通的去處?”
“有,有,有。”何源皺眉道:“不過,那些酒樓魚龍混雜,不乏粗鄙之人,殿下不宜前往。”忽然眉頭一展,喜道:“哦,城堡正南有個茶樓,名‘茶韻閣’,前去品茗的倒是些有身份的人。”
說話間,不知不覺已到長勝堡西門口。
衆人勒住馬,一道敦實的石牆橫亙在他們面前。城門以巨木作門柱,門板由厚木製成。城門上方刻着兩個楷書大字:“西門”。
此刻,城門大開,行人卻屈指可數,只有數名民壯守在那裡,顯然是在維持秩序。
“西門人少,東門、南門則不然,那裡行人摩肩接踵,好不熱鬧。”何源解釋道。
一行人稍作停留,便策馬入城。
何源所言非虛,城堡內店家不少,形形色色的商旅混雜於街面,其服飾五花八門,看裝束既有明人,又有朝鮮人、女真人,還可見到西域商人的面孔。
顯而易見,這裡有東西南北貨物通行之便,並非蠻荒之地!朱祁銘立馬意識到,遼東都司在此不駐重兵,恐怕只是基於軍事層面而做出的簡單選擇。
愈往東行,行人愈衆,以致後來大家不得不下馬,牽馬步行。
突然,一塊匾額連同上面“茶韻閣”三個字跳入朱祁銘眼簾,定睛望去,立足處距茶韻閣只有數十丈遠。
朱祁銘吩咐石峰道:“本王先去茶韻閣,你留下三人侯在這裡,其他人去逛逛街市吧,完事後來此集結待命。”
憑朱祁銘如今的身手還無需別人近身護衛,故而石峰自然想借機逛逛街市,聞言便滿心歡喜地應承了下來。
何源倒是心細,婉言提醒朱祁銘道:“茶韻閣應是雅居,可供殿下安心歇息,望殿下愛惜貴體,慎移尊駕。”
朱祁銘道了聲“知道了”,將馬繮扔給石峰,徑直朝茶韻閣走去,身後立馬傳來幾名店家與何源的喧寒聲,那股熱情勁令朱祁銘也聳然動容。
一連數日天晴,屋頂上積雪融去大半,茶韻閣露出紅牆碧瓦、雕樑畫棟,令人見後頓生“塞外江南”的感概。
在這麼一個遠離中土的地方,竟有如此別緻的茶樓,當真不可思議!
進得門來,只見偌大的廳堂卻是通間,只用朱欄隔成二十餘個茶座。裡面的陳設簡約而又不失雅緻。
擇了處光線較暗的偏座坐下,很快便有一名茶童前來奉了茶,躬身行禮後離去。
朱祁銘側過頭瞟了一眼,見無人關注他的存在,便仔細打量起各座客人來。
這裡連同朱祁銘一起,共有六桌客人。
居中首座只有一位客人,年近五旬,身着泛白青衫,頗有鴻儒氣質,此人任憑桌上的茶盞冒着熱汽,兀自閉目沉思,如入定一般。
龐哲!朱祁銘差點跳了起來。他鄉遇故知本是天大的喜事,就想跑過去與故人寒暄,可轉念一想,自己一身戎裝,又戴着面罩,要想龐哲認出自己,只怕會費不少口舌,何況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自己豈能輕易暴露身份?
於是,他定定神,重新擡眼打量其他人。
在龐哲左手邊,是五個身着華服的中年人,他們的言語和衣着暴露了他們的身份——晉商;晉商之測,坐着六名勁裝漢子,正襟危坐,唯五名晉商馬首是瞻,一眼瞧去便知是晉商僱的保鏢;龐哲右手邊,是十名年輕的女道士,都身配長劍,一個個面色凝重,似在等人;與女冠隔兩個茶座,卻是八位衣着、身形怪異的人,所攜兵器五花八門,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
這裡真是一個天高地遠,神仙都管不到的地方,故而什麼人都有!連雅緻的茶樓都是如此,那些酒樓裡豈不是更加的魚龍混雜?
朱祁銘暗自感慨一番,想要舉盞飲茶,卻發覺自己先得揭掉面罩······唉,還是罷了。
這時,五位晉商不知何故大聲爭論起來,將全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大明過於軟弱,任由瓦剌四處肆虐,使得藩邦離心離德,哈密、兀良哈、女真無不與瓦剌暗中勾結,即便是朝鮮,也被逼得苦不堪言。”
“兄臺哪知朝廷深意?此乃懷柔之術,韜光養晦,意在長遠。”
此言一出,晉商頓時吵作一團,也不怕擾了其他茶客的清靜。
“荒唐!”龐哲緩緩睜開眼,幽然道:“藩邦、友鄰誰與大明交好便受瓦剌欺凌;誰爲難大明卻能嚐到大明、瓦剌雙方的甜頭。如今的北方諸鄰,誰不交好瓦剌爲難大明,誰便是傻子!可笑的是,大明每年還給瓦剌送去不計其數的賞賜,以安其心,此乃弱己資敵的苟安之策!”
一名晉商辯道:“先生此言差矣!朝中大員皆飽學之士,哪會如此不堪?”
“君子謀國,小人謀身。” 龐哲徐徐吐出八個字來,而後只顧搖頭。
又一名晉商道:“舉國皆作盛世之頌,爲何先生卻出危言?”
龐哲道:“我只見民生多艱,江山社稷危如累卵,不重蹈宋之覆轍便要燒高香了,怎可自欺欺人?”舉盞飲了一口茶,面色凝重地仰天而嘆:“一睹河清海晏的清明盛世,是吾畢生之所願,可恨今世無望!”
全場人紛紛搖頭,以爲龐哲的話多半是奇談怪論。
就在衆人默然不語之時,一對少男少女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
衆人擡眼望去,只見兩人年約十五歲左右,衣衫略顯單薄,風塵僕僕,神情甚是落魄。
明初禮教甚爲嚴苛,大多數人家過着男耕女織的日子,女子不便拋頭露面,男女混處更是不可想象的事。到了仁宣、正統之時,商貿興盛,繁華都市基本上步入了商業社會,人們對金錢的渴望越強,賺錢的方式越多,禮教的某些禁錮便越來越形同虛設。貴族、官宦人家的女子自然是“養在深閨人未識”,尋常人家還是要珍惜人力的,於是不少女子被捲入商業大潮中,少不得要拋頭露面,如此一來,男女之間的日常交往便不可避免。
不過,話說回來,那時縱然不乏“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佳話,但在光天化日之下,男女公然出雙入對的事例,還是難得一見的。所以,這對少男少女的到來,引來了一大片議論聲。
突然,五名勁裝漢子持刀猛闖進來,一見那對少男少女,爲首一人連連冷笑,“你二人腿倒是長得長,害得爺們遠涉千山萬水,追到這苦寒之地,哼!當心自己的骨頭!”
那少男對少女道:“玉兒,快躲到一邊去!”
叫玉兒的少女倔強地咬了咬牙,面對五名勁裝漢子拉開架勢。顯然她是習武之人,但那架勢實在是笨拙得很,一看便知學藝不精。
少男轉身抱拳向衆茶客施禮,“在下姓耿名峰,山東堂邑縣人,三年前舉家隨數百同鄉逃荒到昌平懷柔縣,墾荒定居下來,不料今年入秋後,我數百逃荒人墾出的田地被懷柔惡豪胡慶強佔,三位鄉民被逼死。上百人前往懷柔縣衙鳴冤,卻被衙役毆打驅散,無奈之下,我與鄰家妹妹吳玉仗着習武三年,結伴前往京師告御狀,”轉身手指五名勁裝漢子,續道:“不幸被這夥惡人一路追殺至此。”
告御狀不往南去,卻一路北來,真是現世版的南轅北轍!衆人聽到這裡,憐憫之餘,又覺得有些好笑。
耿峰悽然道:“在下死不足惜,但數百鄉民田地被佔,度日如年,在下今日若有不測,萬望諸位設法將此冤情傳往京師,以達天聽。在下先謝過諸位的大恩大德。”說完此話,朝衆茶客深深一揖,然後轉身護在吳玉身前。
爲首那名勁裝漢子冷笑道:“何必枉費脣舌?神仙也求不了你二人!”
五人緩步向耿峰、吳玉逼近。
晉商中有人一聲斷喝:“你們全當此地無人麼!”
六名保鏢聞言霍然起身,亮出兵刃。
五名勁裝漢子停下腳步,冷眼看向那桌晉商及六名保鏢。
這時,一名衣着講究的青年人從裡間匆匆走了出來,朝五人拱手道:“在下姓荀,是茶韻閣東主,請諸位行個方便,莫擾了貴客的清靜。”
爲首勁裝漢子冷道:“我等無意在此見血,只需帶走這一男一女即可。”
荀東主溫言道:“他二人畢竟是在茶韻閣中,這裡說到底屬冷堡主的地盤,若冷堡主得知此事,恐怕於諸位不利。”
那人不屑地撇了撇嘴,“區區冷無涯何足掛齒!即便王翱、曹義得知此事,又能如何!”
出頭的那名晉商臉色一震,隨即向六位保鏢使個眼色,那六人收起兵刃,乖乖就座。
商人重利,誰敢招惹口氣這麼大的強人?晉商的退宿是意料中的事,爲首的勁裝漢子揚揚脖子,顯得相當的滿意。
朱祁銘方纔頗有些激憤,這時聽勁裝漢子言語中全然不把遼東提督王翱、總兵曹義當回事,反倒靜下心來。
看來,這夥人來頭不小,且肆無忌憚。
五人再次向耿峰、吳玉逼近。
只聽龐哲霍然起身,慨然長嘆:“朗朗乾坤之下,如此仗勢欺人,天道何在!可嘆俠義已死,衆生渾噩!”
話音方落,就見人影晃動,十位女道士飛速閃到耿峰、吳玉身前,擺出劍陣,那劍陣華麗中透出凜然正氣。
“凌虛劍陣!”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驚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