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呢,龍騰!”
看不到龍騰的身影,少武卿突然有些心焦,現在所有的希望都在龍騰身上了,若是龍騰出事,燒香臺上所有的人,都將會成爲驍武軍的階下囚。
“咳……陛下……”
濃霧中一個大漢慢慢走出,臉色十分難看,他身上的盔甲已經被褪下,而是多了一些包紮的白布,是的,他受了重傷。
“龍將軍,現在,如何了?”
少武卿看到龍騰的樣子,也是有些吃驚,但是他也不想問,廢話他不想多說,他只想知道,這燒香臺還能守多久,或者說,自己這個皇帝,還能當多久。
“回陛下的話,這裡,還在我們的手中,其餘怕是……”
龍騰走近少武卿,壓低了聲音,他不敢聲音太大,如此人心渙散之際,若是再說一些不利士氣的話,那恐怕這些禁衛軍連最後的戰意都將消失。
“唔……”
聽到龍騰的話,少武卿臉上的肌肉不竟抽搐了一下,正如同他想的那般,此時已經到了絕境。
“咯噔……咯噔……”
就在少武卿爲戰事所擔憂的時候,突然他聽到了整齊的馬蹄聲,不由讓他心中一驚,不過片刻,在南山上出現幾個黑點,斥候的回報還沒到,幾個黑點已變成了幾十個,幾百個,上千個,最後黑壓壓的一大羣,彷彿掀翻了螞蟻窩似的,幾千個黑點迅速集結,在少武卿和儀仗禁衛軍驚愕的目光中很快連成一片黑色的巨浪。
熟悉的號角聲嗚咽般吹響,少武卿兩眼圓睜,臉色蒼白,渾身忽然一個激靈,很快禁衛白是怎麼回事了。
“龍騰,結陣迎敵!所有禁衛軍戒備!”少武卿瞪着血紅的眼睛,嘶聲厲吼。
黑色的巨浪帶着無邊的殺意,風馳電掣地拍向少武卿,少武卿雖然戎馬半生,此時也是頭上暴起了青筋。
忙腳亂的結陣伴隨着禁衛軍們緊張而粗重的呼吸聲,少武卿額頭冒出了冷汗,扭頭往後一瞧,見身後卻是寬闊而幽深的燒香臺大峽谷,他心中一坑,頓時叫苦不已,不知不覺,他帶着禁衛軍,走到了一條絕路上。
手下軍士在一片慌張忙亂中匆忙結陣,夾雜着上級軍將粗魯的喝罵抽打聲,數十名侍衛抽刀在手,如臨大敵般將少武卿團團圍起來。
少武卿騎在馬上,呆呆注視着前方不遠處緩緩逼近的數千騎兵,他仍舊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看到那面代表着皇帝的旗幟仍舊立於中軍陣內高高飄揚,士氣漸頹的禁衛將士們忽然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苦苦抵抗的人羣中爆發出一陣絕然的嘶吼。
“死戰!”
“死戰!”
令旗揮動,一直迂迴於兩翼的千名禁衛騎兵終於發動了進攻,在兩側呈兩個半月型向中軍圍攏,然而終究比不得驍武軍騎兵的戰力,幾個來回衝刺間,禁衛騎兵傷亡近半。
這是少武卿第一次親身經歷如此大規模的戰陣廝殺,當初在帝宮起兵之時,少武卿的感受只有悲哀和憤怒,而現在,他卻只感受到絕望的痛苦。
沒有人逃跑,也沒有人怯戰,因爲沒有地方可以逃了,背水一戰已呈不死不休的局面,唯有以命搏命纔有活下來的機會,禁衛軍人數被斬殺得越來越多,對方騎兵仍肆意地在人羣中揮刀劈刺,無數將士飽含不甘倒在血泊裡。
不如人就是不如人,戰場向來只以實力說話。
漸漸地,前陣已被完全突破,兩三千人就這樣永遠長眠於這塊土地上,死不瞑目。驍武軍騎兵調整陣型,開始向中軍推進。
前軍已破,中軍仍有數千人,不過都是步卒,步卒與騎兵相抗,結果必然是被騎兵無情碾壓絞殺,所有人都清楚,自己這數千人在驍武軍騎兵的眼裡其實跟擺設差不多。
戰場上遍地屍首,夾雜着受重傷軍士痛苦的呻吟,聽到呻吟聲的驍武軍騎兵策馬上前,獰笑着一刀捅進了傷兵的心窩。
中軍未動,也未亂,皇帝龍旗紋絲不動立於正中間,禁衛的將士們不經意間扭頭望去,獵獵作響的龍旗旁,少武卿面無表情地騎在馬上,像標槍一樣筆直。
皇帝還在,龍旗未倒。
將士們彷彿渾身充入了一股能量,紛紛學着少武卿那樣,將身板挺得筆直,一股必死的信念在燒香臺上如瘟疫般蔓延。
就在此時,對面的驍武軍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們終於不動了,只是圍着這剩餘不多的禁衛軍,臉上一片漠然,戰爭是殘酷的,一日的功夫,他們看到了太多太多,他們的袍澤死在自己的腳下,相處多年的兄弟也死在自己面前,只有自己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活着,還要繼續的抽出長刀,面對所謂的敵人。
“嶽虎在哪裡,出來答話!”
少武卿看到驍武軍終於停下了腳步,他眉頭一皺,一揚馬鞭,已然走到了中軍前面,看着面前的驍武軍,他心裡的怒意和驚慌卻是怎麼也忍不住。
嶽虎在中軍聽到了少武卿的話,臉上痛苦萬分,他掙扎着,卻是不敢上去,不敢面對少武卿,就在此時,少武恆勇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將軍,走,陪孤見見我那英明神武的父皇!”
少武恆勇雖是這麼說,卻還是沒有走上前去,嶽虎心中苦笑一聲,隨即大步朝着少武卿走去。
“參見陛下!”
嶽虎頭也不敢擡,只是面對着少武卿的方向,痛苦的跪倒在地。
“爲何,爲何要造反?”
看到嶽虎走出來,少武卿瞬間就紅了眼睛,他不知道,也不明白,爲什麼,嶽虎造反的動機是什麼。
嶽虎搖搖頭,臉上扭曲的如同一張皺皺巴巴的廁紙一般。
“好,很好!”少武卿咬牙,臉色鐵青,狀若瘋虎,歇斯底里咆哮道:“朕當年瞎了眼,栽培了你這個不忠不義之人,這是朕的報應啊!”
嶽虎臉色發青,面對少武卿的叱喝訥訥無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張了張嘴,終於頹喪的低下了頭。
驍武軍的將士看到嶽虎跪了下來,不竟都變了臉色,開始低聲喧譁起來,驍武軍將士們的反應落在少武卿眼裡,他不由皺了皺眉,心中一動,然後接着大聲道:“朕知道,他們是你們的上司,是你們願意效忠的將軍,只要他們有所命,你們願意赴湯蹈火,甚至豁出這條命也在所不惜……”
頓了頓,少武卿繼續道:“可是你們想過沒有?你們爲什麼要給他們效忠?就因爲他們是你們的將軍嗎?還是他們對你們恩重如山?他們給你們的恩惠從哪裡來的?朕不跟你們講大道理,什麼爲國爲民,爲朝廷爲社稷那全都是扯淡!朕就問你們一句:你們每天吃的飯,每月領的餉銀,是誰給你們的?”
說着少武卿又指了指跪倒在地臉色灰敗的驍武軍大將嶽虎,少武卿大聲道:“是他們嗎?”衆將士默然不語,神色間的古怪卻又多了許多。
“朕不說你們也知道。你們吃的飯菜酒肉,你們領的軍餉,全都是朕,是朕,親筆下旨,從國庫裡調撥出來,發到你們手上的!換句話說,將士們,每月每年供養着你們的人,是少武卿啊!不是你們所效忠的這些狗屁將領!可你們知道他們要你們幹什麼嗎?他們要你們拿起手中的刀槍,去對付朕,你們的君父,供你們吃。供你們穿,給你們發銀子的人!”
緩緩掃視着將士們,少武卿眼中露出暴烈的兇光,指着將士們惡狠狠的道:“養條狗還可以看家護主,朕養你們做什麼用的?掉轉槍頭對付他自己的嗎?朕難道養了五萬多條白眼狼?你們拍着胸脯問問自己,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幹得出這事嗎?早知如此,朕還不如去養五萬條狗!因爲狗比你們更懂得忠心爲主,幹不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你們難道連狗都不如?”
聽到這個聲音,驍武軍的喧譁又大了一點,就在此時,少武恆勇再也忍不住了,少武卿畢竟是一朝天子,駕馭的手段還是有的,此時此刻,少武恆勇突然有些後悔,因爲他就不應該讓嶽虎去見少武卿的,他更沒有想到,嶽虎會跪下來,這對他來說,是在不是一個好消息。
“哈哈哈哈哈……”
就在少武卿還想繼續說話的時候,在驍武軍的中軍之中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笑聲,那笑聲由遠及近,聽起來格外的爽朗霸道。
少武卿一愣,心裡突然有些不詳的預感,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分明是?
……
驍武軍的軍陣被緩緩分開,一個身披明黃甲冑的男子從軍中縱馬而出,衆人一眼望去,竟然有些不真實的感覺,那孤傲之意,和少武卿頗爲相似,眉語之間,更是與少武卿如出一格。
“駕……”
那金甲男子輕輕揮了揮馬鞭,隨即走近了少武卿,慢慢的,他擡起頭,看着少武卿,咧嘴一笑。
“父皇,久違了!”
少武恆勇,他是少武卿日日夜夜記掛的大兒子,他心中唯一的太子。
他的第一句話溫潤如玉,只是這溫潤中滿是隔閡,給人有一種錯覺就是,眼前這麼像的兩人,他們真的是父子嗎?
少武卿呆住了,竟然是自己的兒子,這造反的竟然是自己的兒子,而且他竟然沒死,他還活着,並且活着是爲了殺自己。
“勇……你沒死?”
他心裡又是欣喜,又是憤怒,欣喜的是,他的兒子沒有死,活生生的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憤怒的是,他還要造反,帝京奪位失敗之後,他還是要殺父,弒君。
少武卿的心裡滿是失落與悲涼,他實在是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他身子一抖,險些從馬上跌下來。
“陛下!”
眼看着少武卿快要跌下來,龍騰強打着精神,匆忙跑過去,一把扶住少武卿,隨即又冷冷的看着少武恆勇,眼中滿是憤怒。
當少武恆勇看到少武卿快要落馬的那一個瞬間,他的臉上也是一抖,極爲掙扎與糾結,他不是無情無義的人,他並不是,只是他一直都不願意承認!
“爲什麼,你告訴我,爲什麼?”
被龍騰扶起之後,少武卿彷彿蒼老了很多,他輕輕推開龍騰,踉蹌的走近,眼看着距離少武恆勇也是十分的近了,他才宛如咆哮一般,大聲朝着少武恆勇吼出聲來。
燒香臺上一片寂靜,只有一個年邁的老人在那裡無助的喘息着,刀槍如林中,少武恆勇面無表情,他只是冷冷的看着少武卿,眼中還流露出一絲可憐的神情,彷彿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而是一個乞討的流亡者。
禁衛軍已被如狼似虎的數萬驍武軍包圍,這裡只有區區三四千的禁衛軍士兵,雙方力量對比懸殊,如若少武恆勇一聲令下,命驍武軍進攻,就算死守也守不了多久,禁衛軍遲早會被驍武軍殲滅殆盡。
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少武恆勇撲通一聲在少武恆勇面前跪下。“父皇,投降吧,兒臣與你君臣十多年,實不忍心對您痛下殺手,您又何必如此執着?”
少武卿喘着粗氣,咬咬牙,恨聲道:“住口!似你這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畜牲,朕沒有你這樣的兒子,朕也不會投降,因爲……”
頓了頓,少武卿凜然道:“因爲朕是真龍天子!龍就是龍,就算困在淺灘,它仍然是條龍,總有沖天而起的一天,蛇只是蛇,就算它翱翔九天,它仍只是蛇!遲早會摔得粉身碎骨。天命在吾,你焉能不敗?”
少武恆勇聞言臉色有些灰敗,哆嗦着嘴脣,朝着少武卿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眼中中已是一片瘋狂嗜血之色,狠厲的大叫道:“來人!放火燒山!父皇,對不住了,最是無情帝王家,這是你教給我我的,哈哈!”
話音一落,數不清的火把,火箭如陣雨般往少武卿所在傾泄而去,很快在少武卿所在的山頭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少武卿被龍騰以及“天子劍”救下,大軍被落在火圈裡,一步也動彈不得。
他靜靜的看着山坡上,稀稀點點的戰火,在那裡,他的嫡長子,正帶領着驍武軍,禁衛軍進行着殊死的搏鬥拼殺,而且看這情形,他的嫡長子輸了。想到這裡,少武卿渾濁的老眼中不禁泛出幾許蒼涼悲哀之意。
最是無情帝王家,當至高無上的皇帝權位矇蔽了人的雙眼時,所有的親情感情,全都成了利慾的墊腳石。帝王家的無情,就是因爲它的外表蒙上了一層光鮮耀眼的權勢光環,令帝王家的每個人都迷失了本性,變得殘忍而貪婪。
皇兒,皇兒,你可知,朕的一切本就是屬於你的。你又何必急於這一時?
寒風拂過,少武卿老邁的身軀不自禁的顫了一下,小黃門隨侍在側,見狀急忙將手中一件狐皮大髦披在少武卿的肩頭。
火勢愈來愈烈,即便是少武卿的臉上,都能感覺到一股焦灼的味道,下了一夜的大雨,燒香臺的樹木還是潮溼的,在這大火之下,反而最多的是濃郁的煙霧,最前端的禁衛軍中軍再也忍受不了這種非人的生活,都丟下手中的兵戈朝着對面的驍武軍走去。
“啊……”
還未等到他們靠近,一杆杆寒冷的兵刃已經刺穿了他們的身體,因爲少武恆勇給麾下的驍武軍下了死令,一個不留,一個不留!
“殺,衝出去!”
迷霧之中傳來一個狠辣的聲音,原本慌亂的禁衛軍聽到這個聲音馬上又冷靜下來,尋找着那個發出聲音的人。
“老子在這裡,弟兄們,爲陛下盡忠的時候到了,殺啊!”
那人慘笑一聲,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少武卿,眼中滿是悲愴:“陛下,老臣先走一步!”
說着那人跪倒,磕了三個響頭,隨即頭也不回的朝着山下的驍武軍殺去!
“殺啊!”
龍騰抽出手中長刀,一瘸一拐,拼了命的往前衝鋒着,臉上沒有絲毫懼意,真正的勇士,無懼風霜與險阻,無懼一切。
一場打到現在這般地步,所謂陣勢已完全沒有必要了,步卒無論排出多麼精妙的陣勢也無法抵擋騎兵的衝鋒,各自爲戰的混戰至少還有一線生機。
這是一場極爲慘烈的戰鬥,雙方已完全顧不得自己的性命,純粹抱着魚死網破同歸於盡的想法,用刀劈,用手掐,用頭撞,用牙咬……用盡生平一切可以殺死敵人的方法,只爲臨死前多拉一個墊背的敵人。
濃煙中一片混亂的廝殺聲,少武卿捂着口鼻咳得撕心裂肺,數十名“天子劍”的侍衛和不足五百的禁衛士兵緊緊圍着他,在他周圍佈下鐵桶一般的防衛。
喊殺聲越來越近,夾雜着彷彿近在咫尺的馬蹄聲,顯然濃煙也擋不住騎兵,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斬殺少武卿這個大夏的末日帝王。
一切,都應該結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