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眉心微動,心中悵然,即使我避世自處,終究她們還是繞到我身上來了。
來不及思量,太后已沉聲道:“還不跪下!”
擡頭看了看暮氣沉沉的天色,我深深吸一口氣,緩步行至殿中,跪在棠璃浣娘身側。
皇后婉聲道:“請母后恕兒臣多嘴,寶婕妤出身大家,凡事知其可爲知其不可爲。如今昭儀驟然歿逝,六宮心寒,兒臣以爲此時若是憑猜測定人罪過,必然人人自危,於後宮安定無益。況且……”
她的眼神在我身上打了個轉,輕聲道:“母后您看她這麼大的肚子……即便不爲別的,只爲龍裔……”
郭鳶嘴角一撇道:“難道帝裔反倒爲她所用不成?”
蕭琮聞言不語,只陰沉沉的瞥了郭鳶一眼,郭鳶嚇得雙膝一軟跪下,笑得比哭還難看道:“嬪妾失言,嬪妾不該妄自揣測!”
夏日草木旺盛,晗風殿內外多栽種着各色花草,氤氳的氣味幽幽迷漫。珍淑媛平靜道:“郭充衣也是情急,並非有心詆譭寶婕妤。只是寶婕妤纔派了貼身女侍在周御女身邊,昭儀娘娘就無辜受難,莫非真有這麼巧的事情?”
太后冷道:“你有什麼話說?”
我見太后神色不豫,暗自思忖了一下,回道:“周御女與嬪妾交好不假,正因如此,嬪妾見她身邊沒有得力的宮人,才指派了棠璃過去。如太后所說,韓昭儀突遭不測,嬪妾難逃干係,但嬪妾與此事確不知情,人命關天,嬪妾心中即便再多傷痛自責,也絕不敢胡亂應承下來!”
珍淑媛似笑非笑:“昭儀遇難,身旁只有周氏和婢女,若周氏不能說出子曰,只怕難以矇混過關,衛國公那裡也決難交代!”
浣娘哭道:“珍淑媛要嬪妾說什麼?硫磺水是羽林軍在西郊溫泉取的,東珠是掖庭送來的,連花瓣皁角都是晗風殿的宮人預備下的。嬪妾與平日一樣只爲娘娘操持碾珠粉,在晗風殿中並不曾多行一步多說一句,又怎麼敢謀害昭儀娘娘?”
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或許那珠湯本身有問題,未必是周御女有心謀害昭儀娘娘,不知查驗過玉暖池沒有?”我扭過頭,看着說話的陶綵女,她嬌弱無依站在劉娉身邊,腰封的穗子在她手裡快擰成麻花了。
蕭琮即刻命人取水查驗,顧飛廉從晗風殿內室出來,捧着一個五彩雕花漆木盒子,沉聲回道:“末將在玉暖池內室夾牆裡找到了一盒珍珠,不知道做何用處,請皇上、太后過目。”
李獻良已經檢查過韓昭儀的屍首,此時稟報道:“昭儀娘娘實乃溺水而亡。只是……”
“只是什麼?”太后向來器重李獻良,此時忙問道。
李獻良略一躊躇,緩聲道:“昭儀娘娘在世時,微臣曾爲她診過脈。她體內先天不足,臟腑虛寒,因此怕冷畏寒甚於旁人。適才微臣爲昭儀驗體,昭儀體內積破堅散,乃是三焦火鬱上升之像。微臣淺薄,實在不知爲何會怎樣。”
正說着,內監捧了水碗進來,蕭琮示意,李獻良忙用銀針探水,我在蕭琮身旁,清晰的看見銀針毫無變化,可見水質無毒。我剛剛鬆了一口氣,卻見李獻良挽起袖子,用手指蘸水放入口中。
他脫口而出道:“這水裡有大量的硝石!”
蕭琮聞言皺起了眉頭:“溫泉水全是從西郊五華山汲取,何來的硝石?”
李獻良恰時從顧飛廉手中接過那漆木盒子,捧出一把珍珠細細把摩,忽而手中力道漸大,將其中幾顆珍珠一分爲二,他不顧衆人側目,急道:“皇上,這不是珍珠,這是北帝玄珠!”
太后訝然:“北帝玄珠?”
李獻良肅色道:“正是!北帝玄珠正是硝石的一種,《本草》上說,北帝玄珠辛、苦、大溫、無毒,正常人偶爾服用有藥石之效,微臣也甚少見過……若是長期浸淫在硝石與溫泉硫磺升騰的熱氣中,大量吸入這種氣霧,對心房刺激極大。韓昭儀體性虛寒,若是猛然接觸硝石,便會心脈紊亂,血氣上涌,很容易便會有暈厥之憂!可是,這應當是晗風殿從掖庭取來的東珠啊,怎麼會混雜了怎麼多的北帝玄珠……”
“這,這,分明是有人知道霜兒喜浴溫泉,故意設局謀害她的呀!”太后且急且痛,說話間不禁又淚如泉涌。
蕭琮撫慰太后,又沉聲問道:“這盒珍珠是誰在保管的?”
浣娘目瞪口呆矍然變色的樣子讓我生出不祥的預感來,果然,她低低道:“是臣妾……”
蕭琮只用眼角瞪了浣娘一眼,反手怒極將漆木盒子擲在她面前,嘩啦一聲,珍珠軲轆轆滾得遍地都是,無人敢說話,更無人敢躲避,但妃嬪們臉上驚恐刻意的表情卻像在表明,那些魚目混珠的珍珠不是死物,而是要吃人的妖怪。
皇后對李獻良和顧飛廉道:“你們出去。”
二人對覷一眼,忙躬身退出。
此刻浣娘已經收了淚,我見她心如死灰的樣子,不禁駭然,忙恭聲道:“皇上明鑑!如李大人所說,這北帝玄珠便連他也少見,宮裡如何得來?若是有人取獲,必定要費一番功夫,宮外有東西傳進來,不可能無人知曉。皇上何不命人詳查此物來歷,必定能事半功倍!”
劉娉輕笑一聲,我揚起眉來,正對上她刻毒而自得的眼神:“嬪妾一向與韓昭儀交好,昭儀罹難,寶婕妤以爲嬪妾爲何會無故晚來?”
心裡驟然像是被誰捏住了一樣,劉娉志在必得的神情讓我不禁恐慌,她又有什麼鬼把戲,又找到了什麼陷害我的藉口?
果然,劉娉微擡下顎,佩鴛從後閃出,雙手高舉過頭捧着一個暗紅匣子跪在蕭琮面前。蕭琮不耐道:“有話便說!”
劉娉臉上閃過一絲不甘與嫉憤,隨即又平靜道:“嬪妾得知昭儀出事,先去了一趟慕華館,趁寶婕妤不在,找到了一些東西。”她眼波流轉,對蕭琮道:“皇上或許會感興趣。”
蕭琮揭開那匣子的蓋,我雖跪着看不見,卻清晰聽見皇后倒吸一口涼氣。
太后立時暴怒,隨手掄起手邊八仙過海鬧羅漢酸枝藤蘿几上的如意擺飾便朝我砸過來,好在她傷心欲絕,力氣太小,玉如意在我眼前幾步便落地摔碎。碎片四濺,難掩一衆妃嬪壓抑的驚呼之聲。
我大着肚子跪在地上,橫豎也是躲不過,況且也不敢躲,索性挺直了腰板。蕭琮回過頭道:“母后,雖然這東西是在慕華館找出來的,也未必與她有關,母后何必如此動氣?”
太后一氣之後又摔坐在紫檀座上,怒道:“皇上!即便你再怎麼寵愛裴氏,也不能任她荼毒後宮不管不顧吧?她是一館之主,慕華館裡藏匿禁物,她會不知情??皇上今日若是不能秉公辦理,便讓哀家隨霜兒去了吧!”
蕭琮不言,微闔了闔眼,再轉向我時已然一臉傷痛無奈。
我沒有哭泣,清者自清,若是他人不信,即便我哭垮長城,同樣不會有人信。
蕭琮走到我面前,將那個匣子緩緩放低,我看見裡面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珍珠樣的固體,想必就是所謂的北帝玄珠了。不禁冷笑,劉娉,端的是好計謀,一邊佈局殺人,一邊栽贓陷害,兩處不落空,兩處都妥帖!
我不待蕭琮問,凝視他平靜道:“不是臣妾。”
蕭琮臉上的傷痛一層層盪漾開,我不知道他相不相信我,我只能用這最簡短明瞭的話證明自己的清白。
蕭琮直起身,想說什麼,耳邊傳來劉娉的嘆息:“奈何鐵證如山……”
我淡淡的笑了,鐵證如山麼?我確實是不知道這鐵證何時飛入了慕華館,更不知道晗風殿的變故由何而起。如今在明處被暗處的人算計,當真是罪名如山避無可避。
浣娘見衆人對我責難,嗚咽之聲漸小,只用一雙通紅的淚眸死死盯着蕭琮看,蕭琮卻不理會。漸漸,浣娘面色白的像紙,不待人喝問,驟然出聲道:“我原本就是採珠女,只會剔選珍珠,韓昭儀時常羞辱我,我不喜歡她,可是皇上你要我伺候她,我便伺候她。她恨毒了寶姐姐,恨她運氣好,恨她被你寵愛,更恨她懷了龍種!你們想害人,何必爲難寶姐姐?要命,拿我的去就好了!”
衆人不意她直白的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俱皆駭然。我也被她的突然爆發唬住了,忙一把捂住她的嘴。浣娘扯下我的手來,淚流滿面道:“皇上,你不記得在江南說的話了,你說浣娘是溫善的女子,你說會永遠保護我,可是你終究是不相信我的,在你的眼裡我和別人有什麼不同?你終究是在騙我!”
“大膽!”太后怒喝道,“還不撕了她的嘴!”
我怕浣娘被宮人羞辱,竭盡全力按着她不讓她說,然後她的力氣在這一刻卻大的驚人,腹內的疼痛驟然如閃電般劃過,我被孩子猛烈的動作嚇住了,僵直了身子,不敢再靠近浣娘大力拉扯。
蕭琮臉色沉沉,看不出情緒波瀾,宮人見他不發話,儘管太后怒氣沖天,也不太敢對浣娘做出什麼出格的動作,只陸充華和郭貴人婉聲勸道:“周御女快請罪吧!”
浣娘又哭又笑:“你若是愛我,爲何要推我到這懸崖邊上任人污衊?你若是不愛我,爲何要軟語溫言哄我入宮?往日你冷淡無視我也就罷了,現今你居然以爲是我害死了韓昭儀?”
蕭琮脣角泛起一絲苦笑,卻正色道:“周御女,休得在太后面前放肆!”
太后已經氣糊塗了,連連冷笑道:“好,好,好,哀家活了這四十多年,還是第一遭看見罪女對皇家呼喝,皇帝束手無策的!”
劉娉輕盈一福道:“皇上寬厚,請皇后主持大局!”
皇后歷來軟糯,此時也沒個主意,太后瞟了她一眼,越發的嗤之以鼻:“還任由她說什麼?人來,將罪婦周氏裴氏及這個賤婢一同下獄,交刑部發落!”
蕭琮沉聲打算道:“寶婕妤未必有罪,且身懷六甲,尊貴無倫,暫令禁足慕華館,無詔不得擅自提審!”
我留神聽着,蕭琮卻再無下文,想必是默認了將浣娘和棠璃送交刑部之事。後宮妃嬪歷來犯事都在掖庭審責發落,除非特別惡劣才送交刑部,蕭琮此舉,是決意不會保全她了。
浣娘愣愣呆了半晌,殿內靜靜的,只能聽見太后難平的喘息。浣娘癡癡笑道:“蕭郎,蕭郎,我伴你兩載,在你心中居然是這樣歹毒狠辣的女人?”
我被浣孃的模樣震撼住了,蕭琮對我的偏愛和對她的漠視,不知不覺間形成了極爲明顯的對比,我雖然是比較好運氣的那一個,卻也忍不住淚盈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