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昭儀扯着太后的佩帶,撒着嬌只是不依。
她是衛國公韓堅的女兒,母親王氏正是當今王太后的妹妹,即是說,韓昭儀是太后的侄女兒,蕭琮的姨娘表妹。她聲音嬌嬌婉轉,猶如一隻美麗的黃鸝鳥兒,只是如今烈火烹油到如斯地步,猜想也未必能風光到多久。
太后輕輕拍掉了她的手,正色道:“寶婕妤是靖國公的嫡親,封爲婕妤也是正禮並無逾越。至於侍寢……”她偏過頭看向皇后,皇后身邊的宮人娟姝忙屈膝回道:“這個月寶婕妤統共侍寢六次。”
太后微點了點頭道:“皇上偏愛是有的,也不算太過。”
我今日只穿了一襲素淡的淺綠色襦裙,並未披帛,衣上浮着極淺的廣玉蘭花紋。髮式亦是最簡單不過的螺髻,只飾一枚鑲碧玉的普通銀釵,耳間點綴一對小小的水滴狀纏絲瑪瑙耳墜,額頭沒有妝點花鈿,通身素淨淡雅,毫無惹眼之處。
太后素喜簡潔,此時矚目良久,面上有淡淡笑意道:“還不扶了寶婕妤起來。”
侍立兩旁的宮人還沒上前,郭貴人離我最近,伸手一把扶起了我。
太后道:“昭儀雖然性子急躁,也是爲了國家大體。今日之事有失細詢,哀家知道你受了委屈,哀家自會教誨昭儀,你也別耿耿於懷纔是。”
我見她有意護着韓靜霜,即便心裡再委屈也不敢表露出來,斂容恭敬回道:“昭儀也是爲了皇家的體面纔會懷疑臣妾心存不軌之心,終究都是爲了皇上,嬪妾並不委屈。”
太后頷首道:“很好,你也是個懂事的人。”
她斜睨皇后,薛凌雲一直沉默寡言的坐着,間或轉動一下手裡的十八羅漢鏤空檀木佛珠,除了最開始說過韓靜霜一句半句,到現在也沒有什麼響動。見她形如死水的樣子,太后許是有些不耐煩了。
“皇后,佛祖可敬,但也不用時時不放。你若是真有孝心,拿出三分魄力來管治後宮,勿需哀家如此傷神費力,也是大大的積了功德,豈不比你念一百次經來的好?”
皇后面色沉靜,起身回道:“兒臣無能,讓太后受累了。”
太后欷歔一聲,又看向萎頓在地的慕容黛黛:“送美人回去養着,哀家見不得這幅拷打紅娘的模樣!”有宮人應了喏,將慕容黛黛扶了出去。
我怔怔的站在一旁,看着慕容黛黛毫無聲息的任人扶走,物傷其類,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肆意蔓延,恍然不覺太后說了什麼、衆人又是何時散的。
回過神時雲意與浣娘一左一右在我身側,均用關切焦慮的眼光注視着我。
長信宮歷來是各代太后所居宮殿,教條森嚴,管束極多。除恭人、安人、尚宮外,其餘宮人送妃嬪到此,都只能在殿外等着,無昭不得入內。嫣尋此時見我們出來了,忙迎上來與我們走在一起。
汪若琴來到我面前,屈膝一福道:“嬪妾有罪,讓婕妤受苦了!”
我緩過神來,揉了揉僵掉的臉頰,緩聲道:“寶林何須自謙,留心慕華館一草一木不正是韓昭儀爲寶林安排的職責麼?你協助昭儀管治六宮,本是功臣,又何罪之有呢?”
汪若琴一愣,似乎不相信這話是我說的,雲意冷笑道:“你以爲婕妤還是靖國府那個任人擺佈出賣的傻蛋麼?當初你跟着裴媜唆擺得她濫用丹藥差點送了命!如今還嫌不夠,在宮裡反倒頭一個站出來拾掇她!汪寶林,你七歲起便住在靖國府,裴家待你不薄,也虧你下得了手!我很是想問問你,你的良心何在?你的婦德何在?”
雲意忍了汪家許久,今日又見汪若琴有心害我,一時急火攻心,也顧不得還有他人在場,一番話說的夾槍帶棒,劈頭蓋臉的直砸向了汪若琴。
周圍瞬時寂靜,汪若琴一張甜笑的臉迥然冷了下去,她身旁的宮人聲音清冽:“敏更衣,我們寶林雖是辦錯了事,但終是一片好心。適才在太后身邊,寶林位份低微尚且拼命求情,敏更衣既與婕妤交好,當時爲什麼不幫着婕妤在太后面前求情呢?”
“夢柳,不可胡說!”汪若琴忙出聲阻止,又小心的看我臉色道:“嬪妾錯了就是錯了,無關好意壞心。夢柳不知禮數,嬪妾回去一定嚴加管教!”
雲意不怒反笑,明媚的容顏猶如初升明月,光輝閃耀,不可方物,“求情?我知道婕妤一定無罪,爲何要慌里慌張在太后面前求情說項爲婕妤落實污名?人說做賊心虛,我們不是賊,也勿需心虛。倒是有些人,這一次沒有得逞反而漏了餡,再扮不了柔弱無辜的樣子,只怕夜夜都要焦躁的睡不好覺呢!”
“啪啪啪”,幾聲連續的擊掌讓我們都住了嘴,這是長信宮不成文的規矩,是內監和宮人提醒衆人太后小憩,周圍不得喧譁吵鬧。
一干人等悄無聲息走出長信宮的地界兒。
閒極無事,加之適才之事讓我胸中煩悶,我索性與雲意浣娘信步閒逛,說些家長裡短的話解悶。桃花開盡的青草深處,各色鮮花在空氣裡烈烈的綻放,似有釋放不完的熱烈和嫣紅一般,連陽光也被薰得柔情似水起來。
前面的甬道兩旁栽滿了梧桐樹,青翠樹葉隔開了並不繁盛的炎熱。一汪碧水在兩旁蜿蜒,水聲咕咚,游魚間或可見。踩在小徑的六方青石塊上,清涼之意由足下蔓延全身,蔭蔭如水,馥郁成香。
“前面是誰的寢宮?清涼陰蔭,真是個好地方。”沒了汪若琴在身邊聒噪,我的心情也好了幾分,不禁隨口問道。
浣娘笑道:“姐姐平日不愛過來走動,也難怪不知道,前面順着左邊那條甬道繞進去,就是珍淑媛的樂成殿了。”
說起珍淑媛劉娉,我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她若無其事言笑晏晏的樣子,心裡彷彿吞了一大把石灰,噎在喉嚨裡不上不下,大大的不舒暢起來。
雲意沒看出來,只瞅着我恗然道:“你現在確實妥當了許多,適才在長信宮那樣子的陣仗也沒嚇着你,口齒伶俐,倒把韓昭儀氣了個半死。只不過眼前都是自家姐妹,你還強自兜着忍着說笑,到底要憋到什麼境地纔是個頭?”
我踮腳拽下一束白玉蘭來,將鮮嫩的骨朵簪在雲意髮鬢旁:“”姐姐別擔心,我向來是個直腸子,事情過了就過了,我本來沒有做錯,也不必把這些莫須有的罪名放在肚子裡醞釀,白白自己苦了自己,倒是稱了那些人的心!
浣娘接過我遞過去的玉蘭花,輕嗅着花香羨慕道:“寶姐姐真是豁達,難怪皇上那麼喜歡你。今日的事若是換了我,只怕……”她聲音越說越低,漸漸地臉上顯出悲傷的表情。
我摟了她瘦弱的肩膀笑道:“你還不足呢,皇上冒天下之大不韙接你進宮,要不是忌憚着韓昭儀她們那張嘴,只怕你的位份早就晉了。前兒皇上還跟我說你對珍珠有講究,一般的明珠怕你不稀罕,要特特贈你一斛新進貢的東珠呢。”
浣娘眼神發出燦爛的光,粲然道:“姐姐別哄我,是真的麼?”
雲意伸出纖纖玉指,輕輕戳了一下她嗔道:“看看,看看,說起皇上就瘋了!”浣娘見我點頭,滿臉的陰霾一掃而光,頓時便笑意盈盈起來。
雲意看着她嬌弱雀躍的背影,攜了我的手輕輕說:“你看她多麼容易滿足,皇上不過偶爾提起她,便喜歡成這個樣子。”我慨然道:“其實越是簡單的人,活得越幸福。”
我轉眸看向雲意,別有深意道:“姐姐現在這麼不快活,安知不是想的太多的緣故?”
雲意頓住腳步,微微發怔道:“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姻緣天定,即便不喜歡也要忍耐。可是每每見到他,我便想起以前沒進宮的日子:大江南北,我和爹爹揚鞭騎馬,划槳賽舟,多麼的逍遙自在!可是他憑着自己一時的喜憎,說讓我進宮便進宮,說讓我爹爹做織造便做織造!我們父女相依爲命,曾經是多麼的快活?如今我進了這見不得人的地方,生生將一輩子都耗了進去;我爹爹在那個小小的官位上,每一日都過得如履薄冰!妹妹,換做是你,你會喜歡嗎?對着他你笑得出來嗎?”
她聲音極低,說到動情處,不禁流下兩行清淚,我心中怔忡,才知她對蕭琮的怨恨並非全是因爲三哥的存在。沈家父女向來如閒雲野鶴,忽的被圈禁進了皇家範圍,遠遊是永無可能了,便連言行舉止都少不得一一改了過來,正如雲意所說“一輩子都耗盡了”,面對始作俑者蕭琮,剛烈如她,失意如她,又怎麼可能按下高傲的心去曲意奉承?
嫣尋見我和雲意都有悲慼之意,忙輕輕咳了一聲。我醒悟過來,這裡雖然隱僻些,到底也是宮道,加上走在前面的還有提香驅蟲的內監,萬一被別有用心的人看見雲意落淚,少不了又要拿着這事做筏子。
我收斂心神道:“這裡起風帶沙的,吹迷了姐姐的眼睛。順茗,還不拿錦帕來給你們更衣擦擦,疼的更衣眼淚都出來了。”
順茗忙上前跪着奉上錦帕,雲意會意,拿起絲帕拭盡淚水,笑道:“我這是怎麼了,在婕妤面前落淚,當真是糊塗了。”我也笑着說:“姐姐哪裡就糊塗了?都是這廣明殿四周景色如斯閒愜,把咱們都看迷了,怎麼怪姐姐呢。”
走在前面的浣娘忽然慌慌張張的喊了一聲,我與雲意對視一眼,忙趕了上去。
只見浣娘歪在甬道旁的草地上簌簌發抖,珠兒見了我和雲意,便哆嗦着指着前面的草叢道:“蛇、蛇、有蛇!”
內監們忙四下裡打草,提着艾草薰香咋呼着在草叢裡穿梭,趕出來不少蛐蛐蚱蜢,間或驚起宮人們的尖叫。我微覺不妥,見他們雞飛狗跳鬧的沸反盈天,便欲出言阻止。
我才走出兩步,還不及開口,便聽見有宮人恭敬道:“珍淑媛萬福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