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幾乎看不到她旁邊躺着的死去的陳玄虎。只把她看得清清楚楚,看到她蒼白的臉,死人一般的神態,眸子裡連仇恨都變得非常非常蒼白。
她也將他看得清清楚楚——看見他眼眶裡流露出來的那種巨大的恐懼不安——
呵,他也在害怕。
琅邪王,他怕什麼呢?
他有什麼好怕的?
但是,他真的在怕,全身都在顫抖,彷彿是看到自己的末日——不不不,比他自己末日的到臨更加驚恐。
以至於甘甜還沒瞄準他,他的身子先就要倒下去了。
這反而讓甘甜遲疑了一下,這家話,幹嘛嚇成這樣。自己又不是第一次這樣瞄準他……以前,他不是裝得很大無謂的麼?不是一直叫囂:甘甜,你有種的殺了我!來呀,對着我的胸口,殺了我!
甘甜,你有種的就殺了我。
她慘笑着搖頭,她沒種,但是,不是她不敢,而是她力氣不足。可是,對於那些已經深深傷害我們的人,我們豈能輕易放過呢?
她又不是聖母。這一刻,她是真的起了殺心——但凡傷害過我的,我一個也不會放過,哪怕上天入地,哪怕九泉之下,我絕不會放過那些該死的殺人狂魔……哪怕死了,也要拉着他們一起殉葬,墊背………
“甘甜……”
聲音一直在發抖。
到這時候,已經沙啞了,彷彿一條蟲在做着最後的蠕動。
他渾身發抖,臉色變成了一種奇怪的綠色,彷彿一個人,到了世界的末日,沒有任何的抉擇和希望了。但是,他這樣叫她的時候,眼裡忽然有一種瘋狂的綠光,彷彿一線希望,抱着最後的一絲幻想,一種賭徒一般的狂熱。
她呆了一下。
這一切,其實都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情,只是因爲她忽然間的錯愕,就顯得分外的漫長和不安。
“甘甜……”
她眼睜睜地看着他大步走過來,完全無視她瞄準他的殺傷性武器。就好像那只是一場兒戲。
“站住……”
“我殺了你……殺了你……”
他衝過來。
她按了按鈕。
這動作幾乎是一氣呵成的。
砰地一聲,有人倒下去,重重的。
是甘甜。
他比她更快。
看着她的身子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泥土,散發出一股血腥味道。
他撲下去。
“甘甜……甘甜……”
她的發動機已經掉在地上,再也沒有辦法將它撿起來了。而那個面目猙獰之人,已經到了她的面前,就那樣奇怪地看着她,眼睛一片通紅,彷彿要嫡出最後的一絲血跡來。遠距離看他的時候覺得他一直在顫抖,近距離看的時候,才知道,他不止是在顫抖,就連雙手都幾乎痙攣起來。
她看着他,但是眼神顯得很模糊而朦朧,有很長的時間,她覺得這個人面目模糊,彷彿是自己不認識的一個人,而眼前的視覺也在逐漸地渙散。
“琅邪王……你贏了……最終還是你贏了……你……呵呵,殺了夏原吉……殺了我……天下是你一個人的了……再也沒人能夠跟你爭奪了……再也沒有了……”
她說話的時候,已經沒什麼力氣了,斷斷續續,每說一個字,就會停頓下來,彷彿說話的力氣也消失了,那是很痛苦的事情,每一個字,都會讓人感到一陣一陣的生疼。
“甘甜……”
她瞪他一眼。
肩上的血跡滴下來。
然後,她垂下頭,看着地面上的武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現代人實在是太過迷信武器的威力了,自從冷兵器時代結束,自從八國聯軍撤退,大家都知道了熱兵器的厲害。
甘甜也不例外。
她自認爲,自己擁有了這個時代獨一無二的武器,就會超然物外——既不參與歷史,也不見證歷史,只是瀟灑地來去自如,置身於殘酷的核心爭奪之外。
她以爲,這是可以的。
殊不料,武器在某些時候,也是靠不住的。如此鋒利的寶貝,居然沒有能護衛最後的安全。
那些武林中努力篡奪屠龍刀,倚天劍的人,到最後難怪都成了一場笑話。
光憑武器,這天下其實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真正的無敵於天下。
古往今來,也沒有任何一個武林高手最後成爲了帝王。
如此簡單的道理,可笑武俠小說家們竟然不知道,誤導了讀者這麼幾千年——
她眨着眼珠,看着他伸出的手——飛速地,在她根本沒法後退和反應的時候,已經將她死死地摟住了。
“琅邪王……滾……滾開……”
他打橫將她抱起來,聲音也在顫抖:“甘甜……甘甜……你不會死吧……甘甜……你不會死……你一定不會死……”翻來覆去,他只會說這樣幾句話,泣不成聲,頭髮也紛亂下來,幾乎將她的臉整個地遮住了。
“甘甜……甘甜……”
她狠狠地瞪着他。
但是,全身軟弱得連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尤其,他紛亂的頭髮垂下來,拂在她的臉上,形如瘋魔,整個人又在顫抖,彷彿受傷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她想,這個男人,到現在,還在做戲。
“甘甜……甘甜……你醒醒……你堅持住……你一定要堅持住……”他似在查看她的傷勢,顫抖得聲音一直在自欺欺人一般。
“你的傷勢不太重……甘甜……只要你堅持住,就一定沒事……甘甜,你聽見沒有……你必須堅持住,御醫馬上就來了……你不會有事情的……這一刀不會致命……沒有人能夠把你害死……甘甜,甘甜……你聽見我說話沒有……你看,御醫馬上趕來了……”
她咯咯地笑起來,聲音充滿了怨恨和憤怒。
他叫她堅持。
到了這個時候,他居然還叫她堅持住。
他憑什麼呀。
而且,她爲什麼要堅持?
她不但沒有堅持,四肢都幾乎徹徹底底癱軟了,如軟體的一條蟲,被抽筋了,從此再也沒法活蹦亂跳地站起來了。
她撇到地下陳玄虎的屍體。
坐守城門的陳玄虎。
奉命鎮守的陳玄虎。
他居然還叫她堅持。
她笑一下,聲音斷斷續續的:“呵……呵呵……”
他順着她的目光,好像剛剛認出那是陳玄虎的屍體一般,也因此,變得更是驚懼和絕望,牙齒都在咯咯地打顫……“我沒想到陳玄虎……他不是我指使的……我沒有指使他……這個逆賊……”
這話悶在心底,喉頭,吐不出來。
不是,不是我。
“陳玄虎本該值守西門……他被分配到了西門……可是,他居然違抗軍令,擅自謀逆……這是謀逆……等我接到稟報追出來,已經來不及了……”
他總有合情合理的理由。
死無對證,他要怎麼說,都是他的事情。他有那個本事,讓死人說活,活人說死。甘甜無可奈何。
“甘甜……甘甜……你相信我……相信我……”
她耷拉着腦袋,他瑟縮發抖。
心底其實是明白的,最主要是她必須相信他——如果她相信,還能提起一絲的希望,撐着一口氣,不至於懈怠。
可是,這口氣一旦鬆懈了,那就大羅神仙也救不下來了。
她的腦袋卻一直耷拉着,他甚至能聽見血滴下來的聲音:滴答,滴答,如下起了一場纏纏綿綿的細雨。可是,仔細看的時候,卻什麼都看不到,一個人的身上不會有這麼多血,如果流進了,怎麼辦?
他以爲那是一種錯覺。
可是,顫抖卻一直沒有減輕,身子恍恍惚惚的:“甘甜……甘甜……你快醒醒……你醒醒……別睡着了……”
她非常倦怠。
這時候,恐懼也罷,憤怒也罷,報復也罷,財富也罷……忽然什麼都不重要了,只是閉着眼睛,很想長睡不起,就像她昔日的生活,吃吃喝喝,飽了就睡,何其快活。
細細想來,方覺那段豬一般的歲月,其實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歲月。
在他的欺騙裡,她懵然地佯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