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廳內雖擺滿了酒桌,卻並不十分聒噪吵雜,大家只是你來我往,敬酒回酒,相互結交,再離席趕到別的席面上,一一敬過。只餘坐在最中央那張比別桌都要大上一圈的席上之人一直老神在在,從開宴到現在皆不曾起身赴別席上,相反,周邊裡三層外三層的賓客紛紛挨着隊兒擠至這桌旁邊,輪着給這席面上的人敬酒。
只因這桌坐着的皆是當朝有頭有臉的達官顯要,李青梧幾個兄弟輪番坐至其中,親自照應着。
最首位坐着的是當朝參知政事張臺,右手起分別是尚書右僕射錢虻,那張臺夫人錢氏正是錢虻的嫡親姐姐,再一旁是中書門下平章事賈羽,樞密使陳平,樞密副使劉從瑞、呂正,工部侍郎孫宏遠,戶部侍郎潘正寧,御史中丞趙顯,給事中王鑄,以及幾位翰林院大學士。
明面上這一桌上的人其樂融融,又笑意融融,然暗地裡於朝局是你爭我奪、你躲我藏,分門別派。不過好在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故而席面之上,都很知趣、很有默契、不約而同地只圍繞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扯來扯去。
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些在他們看來不痛不癢的談話,然而被有心人聽去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這個有心人便是一直坐在北邊一席上至今還未曾挪動過的周昱昭,原本坐他身旁的王錫蘭在替他擋回了一些酒席上的場面話後,就各桌竄去竄去地尋人敬酒了。
周昱昭紋絲不動,卻將大部分心神放諸中央那桌上的每個人,通過他們說話的口氣和語調快速地仔細辨別,再於衆人間你問我答的邏輯慣性條分縷析其中的人脈關係。
王錫蘭端着酒杯,從這桌到那桌也不閒着,待他夥了幾個青年公子一同至廳央這桌要給張臺等人敬酒時,他父親,也坐於該桌的王鑄,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不動聲色地向周昱昭所在的方向撇撇頭,又衝他使了個眼色,那眼神中的意味王錫蘭很快會意,遂無聲無息地退後幾步,淡出人羣,然後一溜煙地重回自己原來的桌上,緊貼周昱昭,再不離左右。
周昱昭見他恁快就回頭,盯了他一眼,再一眼,王錫蘭被盯得無辜,小聲道:“你讓我各處跑跑,多結實些人,將才我爹又使我隨侍你左右,倒是叫我該聽誰個的來?”
周昱昭聞言,只是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卻不答話,全副心神還是在這大廳裡盤旋。
王錫蘭暗惱不已,咕咕噥噥地,怕也只有周昱昭一人能聽得清楚了:“你叫我做的也做差不多了,滿屋子的人反正基本都認得了,能結交的我全結交了,各人的性子大多已經摸得個二、三了,再說以後還有時間不是,連着加緊打探就是。我看我還是聽我爹的,這會子人雜得狠,看護好你方是正事!”
說完,像是下了多在決心似的,往身後的椅背上一倚,椅子就自動挪開了一些,然後他一臉泰然,相當行雲流水地擡了雙腿,交疊一下,就要往桌沿上擱去,只是才疊好,還沒碰着桌沿兒邊,膝蓋處便突地一下酸楚難忍,雙腿不由自主地重新落回地面。
王錫蘭側臉看了看周昱昭手中原本伸出去的筷子,此時雖是收回來,但夾着的卻是空空如也,只得嘰歪了兩句,含混不清:“生不逢時啊,既生昭,何生蘭?”
話音剛落,嘴巴里又不知怎麼被塞了塊油膩膩、綿軟軟的小肉團,猜又是周昱昭奉送的,索性吃掉算,於是嚼了幾下,卻不禁蹙了眉頭,沒吃出是什麼個東西來,外面一層肉皮,上面皺巴巴的感覺,裡面也不曉得是精肉還是肥油。
王錫蘭嘴裡含着肉,伸了脖子往席面上一掃,沒發現什麼以前沒吃過的新菜式啊!忍不住好奇起來,於是坐直了身子,將嘴裡的肉吐出來置於碟子上,仔細瞧過去,這一看,直逼他作嘔,欲把三天來吃的東西悉數吐糟出來,臉也霎時憋得絳紅。
轉臉恨聲質問自己這一向正兒八經的表弟周昱昭:“就說你怎麼突然好心親自餵了我來?竟夾了塊雞屁股過來給我!你這也忒……”話至一半,聽聞身後踱來個男子,微微側首借拍拍周昱昭肩膀的動作,順便眼稍斜倪了那人一眼,復又回正,然後就對着周昱昭描了個口形過去:“是梅林海的次孫,梅笑寒!”心裡也即時明白周昱昭送他塊雞屁股是何意了,然嘴上不停,接着方纔的話,只稍提了點嗓門:“表弟,你這也忒不識好歹了……”
這一句也不知他是說出來給別人聽得呢,還是發自肺腑一時埋汰周昱昭的話,反正他臉上的得意之色盡收周昱昭斜瞄過來的眼角之中,與此同時,梅笑寒業已走至他二人中間,也不客套,一上來就笑着作揖:
“王世兄,不知您身邊這位兄臺是何方人氏,雖看着有些面生,然氣度容華絕佳,在下傾慕非常,還請王世兄幫着引薦一下!”
梅笑寒乃梅閣老長子梅守釗的次子,年不過二十,一向喜着華裝豔服,生得倒也風流光采,又因家裡幾代書香,頗有數分才氣。平日好以貌取人,只愛結交面容乾淨的世家子弟,更因眼光挑剔,至今還未曾取妻。
今日宴上,他早就發現氣質出衆的王錫蘭和周昱昭二人,後來王錫蘭過去時,二人稍作寒暄了一下,也算結識了,卻許久不見周昱昭的動靜,又聽聞幾位要好的說那周昱昭似有傲慢,於是主動跑將過來,開門見山,不容回絕。
果然,王錫蘭沒料到他會這般直接,當着人家的面,要別人替他引薦,也不留餘地容人相商一下。王錫蘭自知若是不詢問自己表弟一聲,便直接給回絕了,恐有些不太妥當,可若是直接答應了,看這梅小子的作派,怕是得要粘上自家的兄弟。王錫蘭心念一閃而過,然這種時候不宜多作猶豫,免得叫人生疑。於是急中生智,想着,乾脆就和梅小子施展他那一慣比較擅長的“轉移**”?只管岔開話題,顧左右而言其他,和他來個答非所問,雞同鴨講!!
只是他話還不曾出口,周昱昭那廂已經起身還了一揖:“在下不才秦度香,懷州河內人氏,蒙兄臺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