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素娥溫和地看了一眼李眠兒,然後緩步踱至書案前,拿起桌上李眠兒寫的字,偏着頭瞅了瞅,輕笑道:“柔中帶剛,秀外慧中,果然字如其人!眠兒,你的字透着股你的性子!”
聞言,李眠兒來至蔣素娥的身側,抿脣而笑。
蔣素娥側轉身子,面向李眠兒,上身微微後仰,將李眠兒上下打量,眼中含笑:“眠兒這樣貌,怪道一向眼高過頂的周昱昭會對你傾心!”
聽外祖母提及周昱昭,李眠兒面上一紅,輕輕頷首。
蔣素娥的目光並沒有因爲李眠兒的羞臊而收回,依舊在她的身上流連。
“眠兒,外祖母給你換回女裝,是有些忠告要同你說!”蔣素娥拉起李眠兒的手,往坐榻踱過去。
李眠兒面上一愕,反應過來,急忙應道:“眠兒謹遵外祖母教誨!”
“我們生來是女兒身,這是註定的,改變不了的!”蔣素娥坐下後,替李眠兒捋捋耳際的鬢髮,“可女兒身,照樣可行男兒事!巾幗何需讓鬚眉?”
李眠兒原以爲外祖母會說一些有關取捨之類的道理,不意她會同自己說這些。
“在周昱昭的軍營中,你一直女扮男裝,你以爲無人可識,一切便皆穩妥無憂了麼?”蔣素娥漸漸變得語重心長,“錯!這麼做下去,到頭來,你只會是一無所獲!名沒有,利沒有;相反,名可能會壞,利可能會丟!”
李眠兒額上兩條眉骨忽地一抽,自從隨周昱昭到了兵營,她至今還沒有想過“名”和“利”這兩樣東西呢!儘管自己心裡一直念想着有朝一日能與周昱昭比肩而立!
外祖母此言極是,如若自己只這麼不聲不響地、默默無聞地站在周昱昭的背後,那麼自己永遠不過他身後的一個小侍衛。倒要什麼時候才能正大光明得與他平起坐呢?
“就拿這次的事來說,你失蹤了,樑營那邊究竟有誰在重視?即便周昱昭是在意的,他又該以什麼理由來勸服將士來營救你?難道爲了一個小小的侍衛,他要置全體將士的安危於不顧麼?”蔣素娥不知道她只一句話,李眠兒已被點透,卻還在仔細地分析利害。
李眠兒有些心頭紛亂,眼睛定格在外祖母薄薄的雙脣上。
蔣素娥說到此,稍嘆一口氣,動作極輕地放開李眠兒的手。起身離開坐榻,緩步往室中心踱着,快到窗邊時才止住。轉過身來:“眠兒,我已經安排下去了,明日一早天一亮,我們就帶軍離開廣淵縣!”
李眠兒一聽,驀地站起來。這一刻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外祖母竟真的決定退兵了:“外祖母——”
蔣素娥頗有些無奈地露出一抹笑容:“所以,你必須好好地利用這次機會,高調地樹起聲望!進而你從明日起,於樑營中再不要縮首縮尾!”
越聽,李眠兒的心情越如波濤般洶涌。起伏不定,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麼。只囁嚅着喚聲:“外祖母——”
蔣素娥背窗而立,看着李眠兒幾欲落淚的神情,眼眶也禁不住泛起溼意,她自己也納罕,何以面對爾嘉和霽曉時。總能狠得下心來。
可每每想到與自己失散的蕊兒,就恨不得掏心窩子給她。
因而在得知眠兒確是蕊兒的女兒後。再見時,她發現自己的心就開始變得軟扒扒的,多年來在皇宮中歷練出的鐵石般心腸也屢屢繞指。
“其實,退兵一事我是經過慎重考慮的,也不全爲你!你也不必過於內疚!”蔣素娥出言寬慰,“若你還是覺着不過意,你就權當這是外祖母送你的見面禮!”
李眠兒強忍心頭的酸澀,狠狠點點頭。
“呵,不知這一別後,什麼時候才能重逢!”蔣素娥聲音低落,掩不住地傷感,“你必須得好好活着,我還指望將來你能帶你的母親過來南秋看望我呢!”
“外祖母——”李眠兒一聲喚完,便掩口飲泣。
蔣素娥仰頭用力眨眨眼睛,伸手從腰間掏出帕子,朝李眠兒身前趨近:“先擦了淚,我不便在你這多待,今晚,你自己得好好謀劃謀劃下面的事!我待會兒會派人放出風聲到對面去,就說周昱昭派了他的貼身侍衛前來南秋兵營當說客,且這位說客還是個女兒身!”
外祖母的想法與自己的恰好不謀而合,李眠兒知道這種時候不是傷懷的時候,便抹了眼角的淚,凝神細聽。
“爾嘉兄妹還不知你的真實身份,明日一早我也不再特意過來同你道別!和書我會叫人送來給你!”蔣素娥突然面色沉下來,“有一件事,你務必確保——”
“外祖母,眠兒以性命擔保!絕不讓您回南秋的路上出現意外!”不及蔣素娥把話說出來,李眠兒已明白她的擔憂。
蔣素娥點點頭,提步往朝門口走,走了幾步忽地轉身,定定地看着李眠兒:“記住外祖母下面這句話,只要外祖母還有一口氣在,南秋便永遠有你和你孃的一席之地!”
語畢,伸手拉了門閂,頭也不回地跨出門!留下李眠兒怔怔地立在原地。
金川在聽見門合聲之後,刺溜一下躥出來,在見李眠兒黯然神傷的樣子時,很識時務地蹲在李眠兒的腳邊,不動不鬧。
許久之後,李眠兒才平復心情。
正如外祖母所說的,下面自己還有許多事要準備,許多頭緒需要整理。
最重要的,明日上午,就可能會面對周昱昭,自己必須打點好心情,因爲還有一筆賬需要同他好好算一算。
這一夜,李眠兒徹夜未能成眠,不只自己心頭盤着事,還有室外不斷傳來整頓兵馬的動響。
南秋撤兵撤得比蔣素娥所說得還要早,天還沒亮的時候,便可聞見龐大的兵馬隊伍往西漸行漸遠。
李眠兒聽着整座城樓慢慢變得空寂,心裡面沒有覺得激動,也沒有覺得欣喜,更多的是與這座空城一樣的空寂。
就在她以爲城中除了她再沒有別人之時,她的房門忽然響起叩門聲。
李眠兒探詢地同金川對視一眼,金川會意,隱了身形。
李眠兒本就和衣而臥,這會也不用更衣,直接就從牀榻上爬起來,繞過屏風,來到外間,一步一步走向門邊,隔着門,她悄聲問:“是誰?”
外面一陣靜默,可李眠兒直覺外面分明還立着人,於是她不再出聲,保持原地不動,只等待那人回話。
約摸小半晌過去,門外終於有人應話:“是我!”
聞聲,李眠兒身子縮了縮,說話之人是南秋皇太子秋尼爾嘉!
退兵,這麼重要的事,他不要親自帶隊麼?他不怕生有意外?
雖知道他算起來還是自己的舅舅,然他不知道這層關係啊,誰知他這會前來打得什麼主意?
李眠兒心想着還是不開門算了,可想到人家不會硬踹開門啊?
又想到外祖母昨日下午說,會派人送來和書,難保她老人家不是派的秋尼爾嘉。
踟躕再三,李眠兒終是硬着頭皮,小心翼翼地挪到門邊,伸手開了門。
就在秋尼爾嘉推門進來的瞬間,她腳下已做好遁得遠遠的準備。
並不知曉李眠兒已經換回女裝,秋尼爾嘉在踏入門檻的一瞬,臉上的冷凜一掃而光,轉變作片刻的失魂。
屋內之人脣似含櫻,齒如編貝,妍生香輔,秀活清波,令人眩目動情,驚心蕩魄。
而李眠兒則瞅着秋尼爾嘉怔愣的空當,悄悄朝後退了幾步。
秋尼爾嘉見美人蓮步輕移,有意遠離自己,這纔回了心神。
嘴角先是綻開一個微微笑,李眠兒覷見,心生不解,沒有讀懂秋尼的這個笑,不過,本就生得美勝女子的秋尼爾嘉,揚脣這麼一笑,還是真心有些奪目的!
李眠兒十分警惕地看着秋尼爾嘉一言不吭地負手踱到書案旁,自己始終保持正面向他,也好在第一時間發現他的動靜。
秋尼爾嘉似乎知道李眠兒打得什麼主意,嘴角的笑一直留在脣邊。
“穆眠兒?”秋尼爾嘉手指叩了下桌面,轉身面向李眠兒,“可是你的真名?”
聞言,李眠兒的心頭又是一跳,秋尼爾嘉何以作此一問,難道他查出什麼蛛絲螞跡了?
“那你以爲我的真名是什麼?”李眠兒鎮定自若,粉脣輕啓,音如鶯啼。
“呵,好!”秋尼爾嘉一聲輕笑,“姑娘好膽色!”
“太子殿下前來,不知有何貴幹?”李眠兒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大概卯時了,看秋尼爾嘉的樣子,應該不是來遞和書的。
“這次退兵,本殿下退得委實不甘,勞姑娘捎句話給周昱昭!”秋尼爾嘉臉色驟冷,“你讓他最好折騰出個名堂來,否則,本殿下早晚是要爭回這口氣的!”
看來外祖母把自己同她講的話,透露給秋尼爾嘉了,難怪野心如他最後會答應退兵。
“本殿下還有一句話,是留給穆姑娘的!”秋尼爾嘉掀眸,盯着李眠兒的眼睛,話中沒有將才那股氣勢,依稀竟似有綿綿情意。
李眠兒暗道不妙,慌忙閃開視線,眼前這位可是自己的舅舅。
“穆姑娘,我們後會有期!”語畢,秋尼爾嘉兜手抽走書案一張寫滿秀氣小楷又被兩塊鎮紙壓住的宣紙,然後袖入袖中,大步離開。
“哎——”李眠兒見秋尼爾嘉袖走自己的筆跡,不由面上一臊,待張口喚住時,他已沒了身影。
還好,他沒給自己丟什麼狠話!李眠兒暗自慶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