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師府前院正廳內,現任職於司天監的陰陽家苗佑成,剛卜了宅兆和葬日,稱明日即爲出殯良日。
李青梧聽後,當下便作揖答謝。
苗佑成受了禮後,又詳細交代一些送殯下葬的禮俗之儀,並自稱甘願留下輔佐,待明日一道送太師一程。
李青梧得言,連忙躬身長揖不起。
苗佑成上前扶起李青梧,二人又稍敘有一盞茶功夫,他便被李青梧領入客房暫且休息不提。
將苗佑成安排妥後,李青梧委實有些精疲力竭,索性就近選了處花壇,看中塊石墩,撩起下襬徑自一坐,深呼一口氣,三日來幾乎不眠不食不休,就算有習武的身底,也禁之不住睏乏。
在眼瞼欲闔未闔之際,不遠處跑來一個身着墨衣的少年,眨眼間已飛奔至眼前,也不見氣喘。由於李青梧身量高大,即使坐着,這少年也無需怎麼俯身,就能湊得近來:
“大爺,三日已過,屬下袖裡揣了些吃食過來,是您喜歡吃的線肉條子、皁角鋌子,還有乳糕、慄糕,您先湊和墊墊腹吧!我還將您的髮簪帶了來,這小斂、大斂的儀式已經結束,這殯也啓過了,您的頭髮也無須再散着,可以束起了!明天還得您引着出殯,好送老爺最後一程哩!”
李青梧擡眼看了下燭信,瞧他也消瘦了一圈,最近也沒有少跑腿,聽了他的話後只無力地點點頭。燭信面上一喜,趕忙從袖中掏出兩包糕點並兩包脯臘遞與李青梧,隨後又掏出一根墨玉簪子來,走至青梧身後,就替他束起發來。
李青梧一邊靜坐着吃點心,一邊默默梳理連日來的諸多瑣事,又謀劃了一下明日出殯的事宜。擡起頭看了下日頭,想着待會得去看一下母親,再向她稟報一些事情,須勸着她些,切勿太過悲傷,虧虛了身子,前天哭暈了去,一家人可不亂成了糟。
父親突然離世,他亦是手足無措,可是父親抱憾而終,他的遺志必須有人替他承受下來,作爲家中嫡長子,他還不承受待要誰來?自己需拼命堅韌着度過這一關,撐起這個家,今後顯祖揚宗,方對得起父親的在天之靈。
待青梧吃完食,那邊燭信也束好了發,只見自家大爺又變回丰神俊逸,玉樹臨風的模樣,心下悄悄地呼了口氣。
李青梧也不多話,起身提步往後院方向走,燭信快步跟上。
在鍾夫人房內,李青梧極盡勸慰之能事,好歹哄了老夫人睡去。然後又到了前院將晚上的事交待給了府裡幾個大管事,再叮囑二弟青桐多照應着,纔回自己園子,晚飯也不傳地撐不住倒頭睡了……
這一天東方將白,太師府已忙碌起來。李青梧正面色肅謹地操持出殯諸般事宜,眼下正看着下人們依次序擺放下葬所用之物,方相、志石、明器、槨、下帳、上服等,昨天請葬師卜了宅兆後,將李老爺的墓塋定在京都西郊一帶土山,那地方他是曉得了的,看地勢風景還是不錯的,想來風水也甚佳。
突然哭聲四起,原來李老爺靈柩正從靈堂中被擡出。幾房妻妾見此,扶着靈柩紛紛放聲痛哭,一衆子女和親戚只好在一旁或勸或哭。
李青梧亦抑制不住紅了眼圈,扭過頭將袖一橫將眼一擦,卻無意發現院子東邊道路頭立着的廊柱後正杵着兩個人。
只見一老媽子扶着一白衣女子,正低頭輕聲勸慰着,而那白衣女子兀自附在廊柱後顫身飲泣,僅露出半邊衣裙及一邊鬢來。
看那婆子相貌及那女子身段,李青梧已猜着大概,心下直憐惜不迭,不禁悄悄走了連日來頭一回的神。
李青銅見靈柩被母親等攔下,急也不是,不急又怕誤了時辰,爹爹的墓塋離得遠,一路上還有的耽擱,這樣下去可不成。
於是快步走至哥哥前尋個主意:“哥哥,你看怎生是好,看母親這架勢,分明就是不讓爹爹上路了!”
李青梧頓地回過神來,慌趕至母親身前,俯身扶起已哭跪在靈柩前的母親,哽聲道:“母親,您保重身子。這吉時已到,就讓爹爹入土爲安,早日安息!我們還是早些送他上路吧!”
鍾夫人素日裡也是極敬重自己這大兒子的,此時看一應事已被他安排停當,也知該送老爺上路了,萬分不捨得撫着靈柩邊緣,嗚咽不止。
李青桐也帶了人扶起其他幾位夫人妾氏,衆人這才擡了靈柩出了靈堂,立定站好,只待喪主大公子唱令一出便跟着隊出府去,直奔西郊墓塋。
李青梧最後一遍視檢送葬隊伍及下葬一應物事,這就要宣一聲出殯。眼角覷見剛纔躲在廊柱後的女子驚慌地往前奔了幾步,復又立止了,攥緊帕子掩着嘴泣不成聲。
李青梧不由心下一軟,欲待容她再看一眼,轉念又怕夫人們發現她,就立時揮手示意隊伍出發。
“啊,你——”,豈知,他的手勢將將做完,三夫人孫氏憤聲嘶喊出口,整個隊伍又是一驚,正待要停下,李青梧慌忙躬身請領頭主持的苗佑成幫忙,將送殯隊伍即時帶出,先行出發。
然後李青梧奔到靈柩後面幾位夫人處,不住拿眼神示意孫氏勿生事,只是此時已然都發現蕊娘身影的幾房妻妾早已失了心智,盡皆抓狂。
李青梧暗道不妙,家醜不外揚,回身看了一眼緊跟着自己的燭信。
燭信會意,便上前引着餘下衆人,大步走出府門,追上前面的隊伍。
本族旁支、外族親友等前來弔喪的,看這情形也明知作爲外人不便參與,便一個接着一個哭哭嚎嚎地出了府。
院子只剩下幾個哭鬧成一團的婦人及各人的子女,還有身邊伺候的丫頭婆子,以及一些護院家丁。
李青梧見沒有了外人,先是命留守的一個管事去力勸蕊娘趕緊回自己園子裡去,然後小聲請母親制止其他幾位夫人。
他卻不知,鍾夫人此時心裡也正怨蕊娘怨得狠呢!不是天災,不是**,老爺這好好地突然逝去,不是被人克的,又是爲哪般!因而李青梧的話她權當聽不清,反正她現在腦子本就不清不楚。
得了鍾夫人的縱容,孫夫人更加不管不顧,甩了身邊人,便向蕊娘衝去。
那蕊娘只顧盯着府門,魂魄似已透過府門牆院,一路追隨老爺的靈柩而去,根本無視吳媽還有李左管事的苦勸,更未曾注意到直奔她而來的孫夫了。
李青梧見蕊娘呆愣在那兒,毫無警惕,提腳就要追着攔下孫夫人,可是他的胳膊卻被母親適時地扯住了。
這麼一來,母親的心思,他自是瞭然!可是,在這種時候,他不允許有意外發生,他不允許因爲內宅不光彩之事傳出去而壞了府上聲譽,他也不允許……
不允許那個僅在家宴上見過一次便生出好感的婦人受到傷害,他不允許眼前這個足不出園仍難逃摧搡的女子遭受更多的傷害。
於是李青梧拍拍母親的手,一個箭步,足下生風,迅速飄至孫夫人身後。只是儘管他無意間已使上輕功,卻還是晚了一步,孫夫人早已張開兩隻利爪,狠狠撲向蕊娘了。
幸而吳媽眼尖,及時將蕊娘拉至身後,自己奮勇迎上孫夫人的攻擊。
然精疲力竭的蕊娘根本撐不住吳媽的這一拉扯,因此雖堪堪躲了孫夫人的指尖,卻再無力挪動雙腳一分,只能一任身子依着慣性往地上摔去。
她閉上眼,心裡突然有種解脫的感覺,想着摔過去或許夢就會醒了,或許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場惡夢而已!
於是她彎了彎嘴角,兩行清淚下,竟是綻出一抹笑容來。
她今日素面悽顏,一身白衣孝服毫無修飾,可在一頭烏髮映襯下,一張如姣照水的嬌顏清麗無雙,再加上此時的臉上淚光點點,眉尖微顰而紅脣輕揚,這一眼看去卻宛若仙人。
李青梧只覺瞬間被奪了呼吸一般,胸腔轟轟作響,還好身體的理智尚在,雙手迅速撈起就要碰地的蕊娘,攬之入懷,爾後旋身立住。
蕊娘正滿心守望着夢醒時分的美好,不想守來一陣天旋地轉,和一灣寬闊溫暖的胸膛。那胸膛太過溫暖,令她不願睜開眼來,不願撐着站起來,更不願看到一切回覆原樣。
於是她釋放掉最後一絲力氣,徹底放鬆了自己,暈厥過去……
李青梧只覺懷中之人全身柔若無骨,如水一般,如絲一般,差一些也要跟着酥倒在地。
這時,卻有幾道凜厲的眼神射過來,停在自己背上,再看身上正戴着的孝,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忍着身體的些微不適,將蕊娘交由吳媽扶持。又轉身交待管事李左速速送蕊娘二人回園子,再去廚司、香藥司取些滋補身子的物事一併送與去。
然後不顧孫夫人的極力阻抗,扶着她回到院子中,迎上母親還有妻子方氏不解置疑的眼神,只是一瞬,他便借招呼弟弟妹妹速速出府追上送殯隊伍之際,別過頭避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