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道過來的還有李青梧的妾室寶珠、明月,二人攜了各自的女兒李天嬌和李天靈,這會亦盤坐在禪堂內閉目誦經。在方氏起身離座時,寶珠擡頭看了一眼,心存疑惑,盯着方氏的背影呆了半晌。
最靠近講經僧人而坐的是周夫人,這堂裡也就只她一人是虔心爲禮佛而來的,其餘衆人皆各懷心思。此時,周氏聽得身後的動靜,隱隱地嘴角爲之譏誚一笑。
李天天見母親離開,無聲無息地挪至李眠兒身邊,疏影見到,輕輕捏了捏李眠兒的右臂。李眠兒睜開眼,見李天天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說不清那眼中究竟是不屑還是嘲諷。
李天天從來自恃才貌出類拔萃,一向很少正眼瞧人,只是這一刻她卻一徑兒地,目不轉睛地,仔細地,非要將李青煙看清咯,試圖從她臉上挖出些瘕疵,掘出些不妥來。
“也不就是長了副大眼睛,俏鼻子,紅嘴脣罷了,也沒甚可稀罕的!”李天天湊近了,低低地對李眠兒評頭論足,“九姑母,楚王府的大門可不是好進的!”
李眠兒側眸緊緊迎視着李天天的目光,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直過了好一會兒,眼睛開始酸澀,李眠兒啓脣輕聲:“當舍於懈怠,遠離諸憒鬧;寂靜常知足,是人當解脫。”
“哈?”李天天一愣,沒聽明白李青煙回的什麼,怔怔地脫口再問!
而李眠兒對李天天的問話置若惘聞,只是唸了一句“當舍於懈怠,遠離諸憒鬧;寂靜常知足,是人當解脫”,然後再緩緩地收起視線,重又闔目而誦。
李天天覺得一粉拳打在棉花上,心內着實惱火,長這麼大還從沒被人如此漠視過,真是恨不能上前狠狠扇她兩耳刮子,又想到自己一向知書達禮,懂進退,又何苦同她一般見識。遂而正過身子,盤膝端坐,也一心誦起經來。
石洵年近七十,仍然矍鑠健強,白髯飄飄卻紅光滿面,一襲灰色長衫印得整個人如世外高人一般,不過話說回來,稱他世外高人倒也誠不爲過,至少在許多人眼中,他就是一位深居野山卻胸懷大略的高人。
他此次下山來京,人不知鬼不覺地首站歇在開寶寺,乍然看,是衝着德行滿野、宿世古佛的悟言大師面上而來的,想他二人定是神交已久,情誼深厚。然這軒內四人皆肚知,石洵此舉醉翁之意不在酒。
悟言大師呷了一口茶,捋把美髯,低頭看向案上的棋局,一子十步,脆聲落下一顆白子。
王錫蘭單手握了個空拳緊貼脣邊,雙眼緊盯着棋局,一旁的周昱昭亦是專注凝神於棋盤,身體有些微僵直,而額間竟已隱隱滲出汗滴。
石洵挑眉看了一眼悟言,沒有急着應對落子,而是泰然地端起茶盞,輕輕對着浮出的淡淡茶煙吹上一吹,勾頭啜飲一口,慢嚥,咂舌,回味,忽地伸出兩指,拈起一顆黑子,“啪”地一聲,切斷悟言預算的後十步子。
這黑子一落,看棋的周、王二人同時瞅向悟言大師,眼中精光迸發,悟言擡眼掃過他二人,一隻手一下又一下地捋着下巴上的長髯,似是低吟似是沉思,過有半柱香的時間,他才悠悠挑了顆白子,穩穩置在棋枰之上。
石洵一見,直是擠眉瞪眼,手上卻是頓也不頓,乾脆利索地,“啪”,應聲再落一黑子,待那顆黑子一落枰,這回連同石洵,室內的師徒三人目光整齊劃一、齊刷刷地同時射向坐於棋枰對面的悟言。
悟言不發一語,手端茶盞,定定地看着枰上的棋局,好一會兒過後,擡起頭,又定定地看着周昱昭。
周昱昭負手而立,神情緊繃,面對悟言探視的目光,毫不退縮地迎視回去。
面對眼前這個年未弱冠,嚴格意義上說尚還是個孩子的武郡王世子,太祖之唯一嫡孫,悟言內心五味雜陳。石洵個老傢伙,這一趟下山,竟然一入京就直奔自己而來,美其名曰探望故友,實則他那算盤打得什麼主意自己滿肚子數。
果不其然,今日一大早就忽悠兩個愛徒前來,還不就是爲顯擺自己教的好徒弟,然後藉以說服自己麼!
悟言放下茶盞,提了茶壺,又給自己斟滿一杯,有幾粒細渣穿過壺內過濾網,一併倒在杯中,隨着蕩動的茶水不停旋轉,再又隨着茶水的靜止最終鳧遊於水面。悟言端起茶杯,杯中茶水順勢漾起,趁着那幾粒細渣貼近杯壁時,一口悉數飲進,因而這一口茶來得更澀卻也更有味兒!
悟言最後看了一眼棋局,重又看了一眼周昱昭,然後朝空中“嗖”地擲出一顆白子,白子一離手,其餘三人便同時看向棋枰中的一處空白,個個皆吐了一口氣,面露悅色,待他們舒展結束之後,上頭的那顆白子才穩穩當當地打入棋枰上的那個空白處。
石洵仰天幾聲大笑,“悟言,你果然還是當年的你啊!老夫沒有看錯人!”
悟言彎眉憨笑,沉聲回道:“石老施主親自出馬,由不得老衲不應允啊!”
“你愜意了這麼些年,一身老骨頭也該酸了吧,不若隨老夫一道舒展舒展精骨!”
“若有所需之處,老衲赴湯蹈火便是!”
悟言大師此言一出,周昱昭和王錫蘭躬身對着悟言就是一個長揖。
石洵再次哈哈哈大笑三聲,拍拍兩徒弟肩膀,示意二人起身,“昭兒,錫兒,多了悟言大師的一臂之助,你們如虎添翼……”話至一半,石洵面色突變,外間的金川亦同時嘶嘶吼叫起來,室內四人紛紛躍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各自尋找有利地形佔據,擺出最佳的防禦姿勢。
除了他四人一猴,還有周昱昭的隨身護衛七煞,正在無聲無息地佈陣。周昱昭閉目豎耳,濾掉雜音,然後睜眼對着衆人做了個“一十五”的手勢。
悟言面色鐵青,來人目的很明顯,卻不知是哪路人馬,手段會是如何,是暗還是明。若是暗,那好,大家神不知鬼不覺地較量一場;若是明,寺中衆多無辜,卻該如何安置,一寺之主,對此又豈能坐視!
再又想到,石洵看得當真精準,形勢已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局面了,那邊已然是再容不得太祖這一脈了,原先的冠冕堂皇就要原形畢露了。
周昱昭和王錫蘭時不時地面面相視,他二人其實隱約想至一塊了,悟言所擔心的也正是他們所擔心的,這寺裡還有許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