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雄偉、莊嚴隆威的長春殿內,羣臣或交頭接耳,或閉目養神,或品茗靜候。
李眠兒心內卻是五味雜陳,其實若是換作別的姑娘家,能得此入宮朝賀的機會定然是歡喜至極的;若還能得到楚王的垂憐,莫不是要燒香拜佛,喟嘆真是自己前世苦煉修來的福分。
爲何她卻不自知反倒此般左右爲難?
概因她自小便讀百家書,識百家經,如今,已是腹內記誦五車書,胸內包藏千古史,故而她的思辯自然異於別家女兒,一心苦苦追求那種更爲高深更爲悠遠的生活,一種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然而自從走出芭蕉園,短短几日時間的所見所聞,就已讓深刻她意識到自己是何其得渺小,何其得微薄,甚至在這塵世間舉步維艱,想要活出她自己的一片天地,又是何其之難!
李眠兒困惑了,迷惘了,也許她應該屈服,就像孃親那樣,嫁一個男人,住一所園子,生一個女兒,然後守着一個虛無的夢,孤老而死,至少那樣過活的話,可以好好地活着,無需謀劃,無需策略,只要安安心心地聽從各種各樣的安排……
李眠兒一時被誘惑住了,或許她真的該認從命運的安排,就此罷休!
不!不!那樣的日子實在太過可悲,短暫人生實如白駒過隙,她不想就此以線爲食,以針爲衣。
李眠兒一個激靈,重又清醒起來,她不可以屈服,一切都還早,她還有機會,她還有出路。她還想踏足遠出去遊山玩水,弔古尋幽;她還想一身輕便行囊去歷遍人間百態,俗事塵埃;她還想……還想覓一貼心知己,攜自己之手,度平凡之日……
李眠兒思緒繁亂,腦中雜念從生,胸口竟是因此都有些隱隱作痛起來,不得已,李眠兒將頭兒輕輕一甩,而殿外的傳侍官也很應景地高聲宣道:“燕國長公主駕到——”
這一聲通傳果然很有效用,李眠兒一聽到這個,頓時所有的紛擾都在瞬間隱匿,她偏過頭,斜向殿門處望去,這個燕國長公主,她不止一次聽孃親提過,對她的軼事存着許多的好奇。
長公主年紀已近不惑,卻依然容光魅麗,一襲大袖長裙,氣質華然,便是隻身一人行走殿堂間,也不顯單薄。
李眠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長公主,腦中浮想着長公主當年該是多麼丰姿透逸……
“怎麼?小娘子對長公主很爲仰慕?我瞧着,你對她的興趣似乎遠勝過對在坐的諸位王孫公子啊!”
突然,腦海裡的幻想被身旁那道慵懶又帶着嘲諷的聲音所打斷,李眠兒放鬆的神情再次緊繃,她知道,對待正人君子,你可以以禮說之服之,然對待慳吝小人,以所謂的禮法制之是行不通的。很多時候,往往是你越禮,他越慫!
因而李眠兒此刻很是小意地應付着陳王,對於楚王,她很放心,只要不觸怒楚王妃,自己就不會被爲難。陳王就不同了,他太過隨心所欲,很難琢磨出可以對付他的法子。
陳王的話,李眠兒一時也想不出如何應對,索性裝作耳聾口啞,凝神看着長公主的腳下,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
陳王某人對自己的問話充耳不聞,倒也不着惱,低頭湊嘴對着陳王妃的脖頸就是吧唧一口,聲響不大不小,惹得陳王妃真是羞愧萬分。
長公主周玉喬一臉淡靜地步至秦王跟武王中間空出的一張獨榻跟前,緩緩而坐,一眼瞥見武王身邊的俊俏兒郎,頓時雙眸爲之一亮,歡喜地令道:“昭兒,快,挪至姑奶奶這邊,容我好生瞧瞧!”
周昱昭聞得長公主的招喚,簡單如喚黃毛乳兒一般,不由面色一滯,呆愣着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只得木訥地移至父王另一側,同他多年不見的姑奶奶相鄰而坐。
玉喬伸手想摸摸侄孫兒的俊秀面容,忽想侄孫兒已大,手至半空又縮回,不由眼眶一紅,口中喃喃:“瞧這模樣,真有幾分先皇當年的風姿!”轉而又對向武王嗔道:“勵勤,你也夠狠心的,昭兒在外一呆就是十幾年個年頭,就是逢年過節,我也沒看過他的半點身影!”
武王赧然一笑:“昭兒這不安然回來了嘛,今後有的是機會過來陪您!”
“這還差不多!”
這時殿外的大黃鐘一聲轟隆的鐘響,接着另有五口鐘依次各響一聲,然後就是樂人啓奏《乾安》樂,於是殿內衆臣、命婦紛紛起身,東西相向而立,殿內一片默然。
許久過後,只聽傳侍官響亮的喉音:“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德妃娘娘駕到——珍妃娘娘駕到——青熙公主、紫熙公主、白熙公主駕到——”
李眠兒隨衆人跪伏於地,三呼皇上萬歲,皇后娘娘千歲,隨後就聽環佩叮噹由遠及近,眼角餘光依稀瞄見一雙玄色高靴緩緩經過,後面跟着的就一塊塊璀璨生輝的及地裙裾,直到幾個人依次蹬上臺階,挨個坐上龍鳳寶座,然後樂聲停止,接着聞得一聲低沉厚重的嗓音:“衆卿家平身!”
李眠兒趁着衆人?起身地空當,擡眼匆匆掃了一眼臺上,只看得皇帝、后妃各人的大致衣着,卻不敢再往上瞧他們的面容,太宗皇帝一身赤黃袍衫,玉裝紅束帶,皇后頭戴龍鳳花釵冠,着朱衣,深青織成,翟文赤質,腰間攜白玉雙佩,兩位貴妃亦是大袖長裙,霞帔,絳羅生色領,佩玉墜子。
不同於府裡的那場宴會,現在身處的絕對是大梁最爲奢華也最爲肅穆的夜宴,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李眠兒此時心裡撲通撲通亂跳,在這個掌握天下人之生殺大權的人面前,由不得她不低頭臣服。
“今日乃千秋節,亦是朕的五十歲壽辰,春氣暄和,萬物暢茂,得衆卿的奉賀,朕實爲高興!如今天下一統,四方無事,百姓安居樂業,國富民昌!朕自始至今皆以天下之樂爲樂,今日一宴,宜令侍從詞臣各賦詩詞,舞女樂工盡興演奏,再又美酒配佳餚,朕將與卿等同醉!”
帝開篇便是如此閒適平緩,可見皇上今日興致高昂,於是堂下的衆人也皆面露悅色,政局風雲變幻,若不能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罷!
殿中監授盤,奉至御前,面西而立,大殿內樂聲又一次響起,皇帝接過盤中酒盞就着樂聲飲訖,然後命道:“賜酒!”於是殿下羣臣拜謝受酒。
李眠兒不動聲色地看着這一切,暗中觀察朝臣各人的神色,卻不知眼見的這場歌舞昇平究竟是實該如此呢,還是僅是浮游於表面的虛套,內裡實則早已暗流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