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眠兒見太宗皇帝似是很期待,又恐自己即將呈上的壽禮太過寒薄,心想還是先給皇帝的興頭澆幾捧冷水爲好,於是叩首欠道:“臣女身無長物,日常支用皆靠的大兄,故而爲陛下備的壽禮非貴亦非珍,無形亦無狀!”
“非貴亦非珍,這個朕曉得!無形亦無狀?這個倒有些稀罕,朕今日所得之物,盡皆有形有狀,或詩畫,或金玉,或雕刻……嗯,那你要如何呈上給朕瞧瞧?”
“既如此,臣女懇請陛下准許臣女向樂師借把琴一用!”李眠兒吐出這句話,殿內有許多人不由哧笑出聲。
還當要獻什麼呢,原來只是彈首琴曲啊,小丫頭究竟還是小丫頭,不知輕重,不問場合,就光是此殿之中,琴家老手便比比皆是,而聖上本人更是個中翹楚。
但是太宗皇帝並沒有作此想法,相反,在他聽到幾聲哧笑聲時,一雙鷹隼般的雙眼很不客氣地往殿內的某幾處角落掃去,霎時間,衆人皆屏息凝神。
太宗皇帝繼續換上副饒有興趣的模樣:“哦,原來卻是如此得無形無狀……容景——”
“奴才在!”
“去把朕的‘摘雪’拿來!”
容公公聞言稍作一愣,然後才應了個“是”。
“福貝!”
“奴才在,給李小姐備張琴桌!”
“是!”
就這樣大張旗鼓的,就這樣置身於皇宮,李眠兒在世人面前的首場琴奏即將上演,而她最重要的聽衆竟然是當今皇上。
李眠兒雙眼輕垂,怔怔地看着這架將才被容公公慎之又慎地擺於琴桌之上的‘摘雪’,其通身漆黑的烏木材質,顯得古樸而凝重,又奇譎而神妙,其中所蘊含的貴氣直逼人心魄。
李眠兒遲遲沒有伸出手,底下有些人已經暗下里議論紛紛。
對於再次顯山露水的李眠兒,李天天嗤之以鼻,此時看到李眠兒呆愣的樣子,更加篤定她是因怯場而開始畏首畏尾了,暗下里巴不得李眠兒當衆出醜。然她是不知李眠兒此次的表現關乎着整個溫國公府的榮譽,她也不知她的父母雙親二人皆十分地緊張。
方氏當然是一心指望着李眠兒千萬不能毀了溫國公府多少年積攢的清譽,時而又暗恨這小蹄子真是事多,害她不住地提心吊膽。
李青梧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眠兒,眼中滿含關切,他自然更多的是擔心李眠兒的安危了,如果李眠兒今晚有任何差錯,他真不知該如何同蕊娘交待。當聽到李眠兒所獻之禮是給聖上彈首琴曲,他雖說有那麼一點點地鬆了口氣,可還是難以放下心來,儘管蕊孃的琴藝他很信得過,但眠兒畢竟幼小,指力功力都很有限,何況殿內名家雲集,便是蕊娘前來亦難以排得上名號,因而他心裡生怕李眠兒今晚的琴藝爲衆人恥笑,於她身心不利。
而一些琴奏名家,看着被置於一個黃口小兒手下的“摘雪”,心揪似絞,深深地感到惋惜。陛下這實在是暴殄天物啊!
直過了半晌,李眠兒才緩緩伸出白玉般的纖纖十指,在琴絃上頓住,然後微闔雙眼,閉塞五官,只餘心門敞開,讓靈魂走出,然後漫漫走向‘摘雪’,用隱形的觸角沿着琴身柔撫而過,一遍又一遍,終於,‘摘雪’醒過神來,漸漸地,她開始給予觸角以迴應,於是觸角一個激靈,激動萬分,欣喜萬分。
就在這時,李眠兒十根蔥指嗖然而落,上來就是一個左右手輪抹,交替撥絃,先聲奪人之勢十足,瞬間,諾大的殿內流淌起‘摘雪’那銅打鐵鑄般的激越音符。
人人皆知‘摘雪’名頭,卻沒幾人有幸目睹這架傳世名琴,更沒幾人能親耳聽得其琴樂之聲。李眠兒素手這麼幾下輪抹,錚錚琴音不絕於耳,直擊聞者耳膜,震盪聽者心谷,尤其那些原先心揣鄙夷之人更覺動撼。
李眠兒的指力輕而不浮,重而不粗,很難想象這樣的指力實是出自一個十多歲的女兒家,不少人偷偷地抻出脖頸,覷向正在‘摘雪’上游動着雙臂,舞動着十指的李眠兒,只見她一直低眉闔目,正處一種完全忘我的狀態。
驀地,李眠兒停下左右輪抹的雙手,琴音因此戛然而止,殿內一片寂然無聲,人們瞪大雙眼,而此時的李眠兒亦睜開了雙眼,然眼神卻是空洞無光,一看便知其珠眸根本不曾聚焦於這殿內任何一處,她的靈魂早已出竅。
太宗皇帝定定地盯着李眠兒的雙手,果然,她的左手緩緩落弦,卻不是爲按弦而落,卻用得原本應爲右手的指法,勾剔抹挑起來。而右手緊隨其後而落,同樣採用的是右手指法,勾擘摘打。
看至此處,太宗皇帝直起身子,手捋髯須,眼露玩味,其餘聽衆亦是如此,有些目瞪口呆,要說此女不通琴法,似乎不大可能,然如此指法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委實十分之稀奇。
李眠兒重又微閉雙眸,完全沉浸在與‘摘雪’的神交魂配之中,她知道自己這般彈奏之法,祖先並不曾有此傳法,更沒有琴曲傳下,這完全是她自創的,而她此刻彈奏的曲子也是自己閒來無事譜就的。
孃親傳授的曲子她早已爛熟,久而久之便覺乏味,然平日又得練琴以慰親孃,於是自娛自樂,自創了不少曲目,今日呈獻的曲子便是其中最長的一首,也是情感最爲激烈的一曲,名爲《巔》,其曲風於這節日,於這殿上演奏頗爲合宜。
原本她不想作此標新立異,然自‘摘雪’出現後,她的心念禁不住地開始搖擺,抑制不住的衝動,克止不了的躍躍欲試,於是她選擇了《巔》。
身雖囚於密園之中,體雖困於後宅之內,然魂卻從來無拘無束,她的心可以有如大鵬展翅,衝出洞穴,繞過峭壁,直飛雲天,在蒼天碧海之間翱翔,在叢林草原之上穿越,若是累了倦了,便棲息於羣山之巔,真正地來去自由,隨心所欲。
琴音清越悠揚,婉轉流暢,宛如玄音,靈動九天,其樂音時而如雄鷹振翅、平地驚雷,時而又風入松林、雨淋芭蕉,時而也如黃鶯出谷、乳燕歸巢,令聽者如癡如醉。
臨近曲終,李眠兒一點一點地睜開眼來,眸中光華四射,她左右一掃,發現衆人皆癡醉,唯有一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李眠兒不知爲何此刻會毫不猶豫地迎視回去。
他們隔得並不遠,依稀可見彼此眸中自己的倒影,對視之下,二人皆未有任何動容,似乎只這麼瞧着,便已勝過任何言語交流。
可是……如果可以,還是能夠說兩句的好,周昱昭!
李眠兒輕輕一嘆,收回眼神,目視正在‘摘雪’身上浮動的指尖,然後緩緩收音。
直到琴絃停止顫動,餘音仍然繞樑不絕,人們忘記擊掌叫好,也忘記歡呼喝彩,只是靜靜地回味,靜靜地摸索。
李眠兒表情溫和,嘴角含笑,目光似憐愛似不捨地看着面前的‘摘雪’,一隻手柔柔地在琴身四周觸摸,悄悄地訴說相知之情。
“李小姐,今年芳齡幾何?”太宗打破殿內的沉靜。
“回陛下,才過十四!”李眠兒聽聲忙起身然後跪倒。
“李小姐平身!小小年紀便有如此造詣,相當不凡!”
“將才的琴曲可有曲名?”
“回陛下,名爲《巔》!”
“巔?羣山之巔之巔?”
“回陛下,正是此巔!”
“朕聞着這曲《巔》似講述了一個故事!”
“陛下聖明!”
“你講講看,是何故事?”
李眠兒聽着此問略有遲疑,然後微微欠身請禮:“回陛下,臣女斗膽猜想,陛下憑着樂曲音符,在心中已然已經織就了一個完整的故事,若是臣女此時冒然陳述自己的想法,怕是會畫蛇添足,壞了陛下的美好圖景;再者,臣女謬以爲,任何語言在音樂與旋律面前皆會黯然失色,不若就讓琴音講述她自己的故事!”
“嗯——”太宗一聲沉吟,緊接着一聲“李青煙!”
“臣女在!”
“朕將才翻名冊,看到這名字,便想該是溫國公的遺腹子,遂喚來看看!不想竟也是如此得才華卓著,李琛若地下有知,也該深以爲慰了!”太宗皇帝大爲感慨。
李眠兒聞言只叩了一首,卻不作回答。
“你獻給朕的壽禮,朕甚爲滿意!朕決定賞你!你先說說看,有何賞賜!”
李眠兒再次伏地叩謝:“臣女謝陛下厚愛,不敢奢求賞賜,能夠爲陛下演奏,是臣女畢生之幸!”
“但說無妨!”
“若如此,那……臣女斗膽乞求陛下賜臣女一席榻!”李眠兒伏地不起,因爲含胸而伏,故而聲音有那麼一點地含糊,但在這麼肅靜的殿內,她的話還是被衆人聽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