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天雖然一直板正地跪坐聯榻之上,然內心技癢地要命,好容易撿了個間歇,將欲起身懇請再獻一技時,擡首間卻接到父親瞄過來的不贊同的眼神,儘管很有些不樂意,要知她的舞藝遠要比堂上那些整天以舞爲生的舞伎好得多,然而父命怎可違,李天天也只好作罷,兀自悶悶不樂地直到宴畢。
李眠兒由疏影挽着緩步走在稀稀拉拉的人羣后面,雖目視前方,然卻沒有焦向任何一點,虛虛地、悠悠地。她二人有意將一步當兩步走,逐漸拉開同前面人的距離,隨後又挑了個彎道拐進,徹底另闢蹊徑。
主僕二人踏月而行,兩顆初出茅廬的心猶若初抽芽的筍,有些迫不及待,也有些徘徊膽怯。不知日日如此,還只是今日特別,今夜的國公府燈盞繚繞,便是她們隨意挑的這麼一條小幽徑,兩邊也盡皆懸着華麗宮燈。雖無需摸黑,然二人很少出芭蕉園,對國公府的路還是生疏得狠,且此時二人已經遠離了傍晚原先過來時的路,只有循着現成的路,一勁兒地往東邊走了。
只是她二人絲毫不覺慌張,反有幾分興奮,長這麼大,都不曾好好逛逛這座生她們養她們的宅子,好容易得着這麼個機會,自是不願草草地回自家小園子去了。
於是二人閒庭信步,經過一條石子甬道,再經過一座石板橋,這般遇彎繞彎,遇橋過橋,直往東院的方向走着。疏影一邊走一邊揉着小腹,左右顧盼確認沒有其他人之後,低聲怨道:
“小姐,都怨你,塞那麼多吃的給人家,人家又不敢不吃,這下可不撐得慌了!”
李眠兒聞言,扭過頭來,輕聲倪道:“如此的話,下回還有類似機會,定要你嚐嚐餓得慌的滋味!”
疏影聽後,使勁嘟了一嘟嘴,以示反駁,同時一隻手還繼續不停揉着她那鼓鼓的小腹,腳下踱着外八字,腦袋也跟着左右晃。忽然,她激動地一蹦跳,拍手歡道:“小姐,你看對面,不是綺霞閣麼?”說完,擡臂越過一片樹林矮叢以及一湖碧水,指向對岸。
李眠兒順着看過去,點了點頭,領着疏影更加放鬆地朝前走去,只要沿着碧湖,走到頂頭,繞過荷花池,再不遠便是影紋院了。
整個國公府似乎終於安靜下來,而李眠兒一直起伏不定的心也終於消停下來,舉目望天,明月當空,清香滿袖,真想就這麼安靜地永遠走下去,沒有終點,也沒有明日。
李眠兒這廂魂不守舍地漫着步,疏影那廂則是心不在焉地踱着,於是對於突如其來的,從天而降的一道暗影,以及那根離她們的腦門愈漸愈近的簫管,二人皆毫無準備,毫無預期,更來不及做任何肢體反應。
那一剎那,疏影的腦子裡只是下意識地驚訝,原來簫也可以要人命啊!
那一剎那,李眠兒盯着那柄玉簫,想的卻是,蕭倒是一管好簫,似乎依稀曾在今晚的宴上見過!
她們二人所處的這一小段路恰好是兩隻宮燈的間隔處,那道身影又是騰空而起,將好遮住了月光,故而她們倆誰也沒能看清執簫之人的真實面目。
電光火石之間,就在那根簫堪堪落向她們中的一人時,畢疏影突然一個閃身,跳躍至李眠兒身前,同時飛快地用自己單薄的雙肩朝身後的李眠兒用力一撞,也不管身後小姐將會摔得如何,便只是豁出去一般死死地閉緊了雙眼,等着迎頭而來的一管襲擊。
李眠兒忽然受力,直往後踉蹌着退了好幾步,她死也沒有想過如何會有如此一幕發生於她的身上,眼看着疏影毅然決然的背影,只覺心兒揪痛,揪痛,抑止不住地就要張口叫喚疏影的名字——
只是……疏影是無法聽到她呼喚了,因爲她自己這會亦是自身難保,就連聲音也沒有機會再發出了……是了,她慘然一笑,既是這般狠決的作爲下來,他們又如何會允許她出聲,以至引來旁人呢?於是李眠兒乾脆地闔上了眼睛,一任一隻巨大微涼的手掌捂緊自己的嘴巴,再任一隻有力的臂膀輕託自己倚入一腔寬懷。她不願睜眼,不願眼睜睜地看着疏影就此離去,而自己卻無能爲力。
一切都太出人意料,她們好好地在堂堂國公府裡散着步,這個有着衆多護院的堂堂國公府裡,竟然會有人不顧王法,肆意作爲!李眠兒實在深感無助,她睜開眼睛,想最後看一眼天上的月兒,再想弱弱地問上一句:當真要如此對待自己?
只是首先入目的卻不是天上的明月,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張骨秀神美的俊朗面容來,緊接着,疏影又撲身過來,一邊抽泣還一邊小聲詢問自己的安危。
李眠兒着實有些腦渾,盯着眼前的玉容,認出了鑲於其上的那對深遂珠眸,一動不動地怔了片刻後,李眠兒忽然粉脣微綻,美目清揚,穩住身子,擡起左手,輕輕撐了一下背後的一塊胸膛,借力直起腰背,再一個旋轉,便遠遠地站開了。
有了月華的照耀,這一下,那道從天而降的暗影不再誨暗,卻是一風流貴公子,將才捂住自己嘴巴的陌生人也不是想象中那樣兇惡,卻是一仿似瓊瑤琢就的翩翩佳公子。就是這二人,竟讓她主僕差些陰陽兩隔……
疏影也認出了那個害她心驚肉跳,以爲自己就要魂歸西天的罪愧禍首——那個聽牆根的小人!
畢疏影真的憤怒了,再顧不得身份之別,也顧不得男女之妨,唰地欺身向前,一把扯過王錫蘭的錦袖,劈面就問:“喂……聽牆根的!你還當真不是個君子!”
王錫蘭身子往後一撤,將要抽回衣袖,不想瞥見對面周昱昭的眼神示意,便一動不動,任由面前的小丫頭佔自己的便宜。忽地反應過來小丫頭口中所稱的“聽牆根的”卻是誰來,有些叫他摸不着頭腦,稍作一頓,便明白過來了,於是一臉戲謔地斜倪着周昱昭。
“喂,聽牆根的!你不要心不在焉的,我有要事同你說!”疏影心道這位王家公子將才在最後關頭收回了玉簫,想他應不會再加害於已了,於是想趁機關照這位王公子,要他莫要將自己家小姐的閨譽給毀了!
原本焦急萬分的王錫蘭得了周昱昭的示意,只得耐下性子,同眼前的小丫頭周旋:“這位姑娘家,你這是作甚?”問完,瞅了瞅一直在疏影手中攥着的一半截衣袖。
疏影習慣性地嘟起嘴,繼續扯着王錫蘭的衣袖不放,不但不放,還拖着他往後頭退上幾步。王錫蘭生平還不曾見過如此不知好歹、不知上下的丫環來,那驕?m的口氣似是比自己還是貴上一等,不覺來了興趣:“姑娘,不知有什麼話不能當人面說清楚?你這樣,可不合禮數!”
疏影情知自己造次了,可也顧不上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爲了小姐的清譽,豁出去了,聽王錫蘭如此激自己,不由使勁跺了一腳,低聲嗔道:“哼……你可是隔壁太傅府王家公子,是也不是?”
王錫蘭不想眼前的小丫頭竟是識得自己身份的,如此一來,更加好奇她的嬌蠻:“啊!這個,本公子正是!”
“哼,那就對了!”
“咦,什麼對?對什麼?”
“你自己做過什麼事,非要我明面上地指出來不成?也不嫌丟人!”,
王錫蘭咧嘴輕笑,復又掉頭瞅了一眼不遠處的周昱昭,只不過周昱昭絲毫不以爲意,反倒十分坦然地迎視過來。王錫蘭搖搖頭,回面身前矮自己一個頭的小丫環:“那,我自己所做的事,何其之多,怎知哪一件恰恰不順你的意了?”
“哼,油嘴滑舌!我就說嘛,光憑一首詞,哪裡就能看透一個人了?這般死乞白賴的人,如何能輕信?”
疏影兀自小聲嘰哩咕嚕地自言自語,卻不駁辯了,王錫蘭只覺好笑,便取笑道:“這位姑娘家,同人說話,是不帶說好好的,忽然自說自個兒的了!”
疏影聞言,暗下里翻了個大白眼先,然後才擡頭回道:“好吧!我就不繞彎子了!前日,我們家小姐在自家園子裡隨意吟了一首詞,你巴巴地偷聽了去,還附庸着和了一首過來!你口口聲聲講禮數,還望你莫要將小姐所做之詞傳將開去,那樣才叫真正講了禮數!”
王錫蘭聽了,這才恍然大悟,憋住了不讓自己大笑出聲,這小丫頭無心無肺的幾句話卻將自己適才的緊張一掃而光,忍着笑,假意十二分謙謹地對着疏影慰道:“還請姑娘轉告你家小姐敬請放心,本公子一定嚴守!”說完,掉頭看向周昱昭,原想再送個譏笑的眼神的,不想卻隱隱看見周昱昭光潔的額鬢上已經覆上一層細汗,於是抿緊了嘴脣,轉身就要走過去。
疏影的意願還沒有達成,只差一點了,不能就這麼讓他走掉了,遂連忙又扯住了王錫蘭的一邊衣袖,急着說道:“光答應還不成,你還得起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