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眠兒幾乎固執的堅持下,雀鷹和畢燭信應了她的提法,三人分開尋找。
同他兩人一分開,李眠兒就對金川道:“往國公府的方向!”
她從小到大幾乎不怎麼出門,出門也都是坐馬車,沒了雀鷹帶領,她根本找不着回頭的路,只能靠金川了。直覺告訴她,孃親還是在國公府附近,她得儘快趕到那周圍才能找到她。
這個時辰差不多已近巳時,街上的人越來越多,爲了少惹眼目,她不得不和金川專挑僻靜的路段走,這樣一來,就耽擱了不少時間,急得她渾身每個毛孔都要造反一般,明明氣喘得不行,皮膚卻一片冰冷。
果然,隨着距離國公府越來越近,李眠兒心跳的感覺也跟着越來越明顯,她深知這不是因爲跑得路太遠,影遁如今於她來說已然雕蟲小技,這麼段路程下來,她完全可以心平氣和。
腦子裡胡七八糟,控制不住地猜來猜去,不知前面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可胸口似要被撐裂,她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不放過任何一處可疑的角落。
只是,一路走來每當她想拐進某一小巷子或是某所宅子時,冥冥之中總有股力量將她扯回,於是她順着感覺繼續往國公府的方向走,眼堪堪兩三裡外就到府門口了,那股力量依然在用力拽着她。
李眠兒遙望前方,暗想:莫不是孃親已經回了芭蕉園?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就被她一頭甩開,到了大路上。她不好使功夫,唯有快速邁着步子,她一襲黑裳,頭戴帷帽。又身材苗條婀娜,偏牽了只金黃的猴子,在過往人中有些扎眼,但她管不了路人的眼光,一徑兒快步朝前走去。
正四處張望間,金川忽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李眠兒驀地回視前方,循着金川的指示往前方看去,視線一掃間,她便原地僵住。
前方恰是國公府邸。可讓李眠兒停止腳步不是國公府邸。而是府門前稀稀拉拉圍得那一圈人。眼瞅圍上去的人漸漸增多,李眠兒倏然回神,瘋了一般飛出去。從脖間拽下披風,撞開人羣,撲倒於地,將披風朝地上那個全身着無寸縷的人身上死死一覆。
一時間,她的眼睛、耳朵好像被封堵了,看不見身周的人,也聽不見身周的聲音,五臟六腑在這一瞬間碎裂。
不知從哪裡生出來的力量,李眠兒牙一咬,抱起地上的人。又瘋了一般地遠遠跑開,拋掉身後的一切,帶着她的孃親遠遠地、遠遠地跑開!
跑了有多久,跑了有多遠,李眠兒毫無意識,直到她的雙臂麻木到沒有知覺,直到她的雙腿痠軟到沒有力氣。
和懷抱中的人一併摔倒在一座土丘腳下,頭上的帷帽順勢滾遠,金川沉默不響地追來帽子,一臉悲悽地看守在側。
李眠兒閉上眼睛,仰天一嘯!嘯出滿腔的怨恨還有一心的痛悔!
她恨啊,綿綿不絕的恨!
低下頭,看着地上渾身傷漬、早已冰涼的孃親,李眠兒痛不欲生,徹底地心疼,想一把把皮下的心臟摳出來地心疼。
死,誰都終有一死!可是,沒有尊嚴得死,死不其所,這樣的死比死千回死萬回痛苦得多!
難怪孃親一直在召喚自己,呼叫自己,面對那樣一種骯髒的局面,她該有多麼無助阿!
李眠兒撫摸掉孃親嘴角一串濃濃的、已經乾涸的血漬,這才發現致孃親命死的並非外力,而是她自己。
脫下自己的外裳,一點一點給孃親穿好,每遇到一處淤紫傷痕,李眠兒就用淚水參和着唾液在上面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可擦來擦去,那些痕跡還是在,她便繼續擦。
擦着擦着,她突然站起身跑到一旁扶着一棵樹,狠狠吐了一場!
吐完,李眠兒仰面朝天,一會哭一會笑,一會笑一會哭,最後撲倒在穆蕊娘身旁,伏於她的頸邊,在她耳朵裡一陣低語。
遙遙地有鐘聲飄來,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又十八,緊十七,慢十七,不緊不慢又十七,最後又來徐緩的三聲,共計一百零八聲。
鐘聲聲聲悠揚,響徹上空,將頭頂的一切化作一種祥和、莊重、肅穆,李眠兒站起身,循着聲音望過去,就在土丘的後面,有一處小山峰,半山腰建有一座道觀,剛纔那串鐘聲便是出自那座觀中的六角亭內。
鐘聲一百零八響,除盡人間煩惱事!
李眠兒直覺這鐘聲也像是安排好的一般,在她要瘋癲的時候將她震醒,在她要決心與這個世界掰裂的時候將她阻止,是孃親的意思嗎?
是孃親不同意自己剛纔對她說的那些話麼?於是她招來這一百零八聲鐘響?
在孃親心裡,她一直有愧,她是不是覺得這是她應得的報應?所以自己不應心懷怨恨,更不要自責?
盯着六角亭內的那口道鍾,譏諷地扯扯嘴角,眼睛一片陰蒙!
可又轉而想到,也許這處地方是孃親想要的歸屬之地!
李眠兒掃了眼四周,將此地記下,然後步至孃親身旁,又是伏地一頓痛哭。
“蕊娘?”
止哭回身,李眠兒臉上霎時間浮起厲色:“不準過來!”
“九妹?”李青梧不可置信的盯着李眠兒,身後的畢燭信和雀鷹在看到李眠兒後暗鬆一口氣,其實對於穆蕊孃的結局,一早他們已經料到,可人死不能復生,事已至此,不能再容李眠兒生出意外。
當他們二人在發現李眠兒失了蹤跡後,便先將穆蕊娘暫且擱下,一路追蹤,在國公府前匯合了李青梧後,三人循跡追到此處。
只是在路上,畢燭信沒有將李眠兒一事先行告知李青梧,致李青梧方纔在見到李眠兒時大吃一驚。
“不要叫我九妹!”李眠兒冷冷地對視李青梧,若不是因爲他,孃親何以至此?戴着愧疚的鐐銬熬了這麼些年,最後竟還遭如此境地?憑什麼所有的罪孽都讓孃親一人承擔了?
李青梧看向李眠兒的身後一點生意沒有的穆蕊娘,臉色頓時死灰,身體一癱,還是燭信暗下里一扶,他纔沒有跪倒在地,口裡呻吟:“蕊兒……”
他踉蹌着前進,來到李眠兒身前,將要繼續前行時,李眠兒擋在他的身前:“我娘不願見你!”
“蕊兒……”李青梧憔悴不堪,神情痛苦,黑眼眶中淚水打轉,魂不守舍地跨步朝地上的蕊娘走去,又被李眠兒擋開。
“如果你對我娘還有憐憫,請你不要再打擾她!”李眠兒的聲音又低又冷,比她聲音更冷的是她的面容。
李青梧擡眸看向他這位際遇神奇的九妹,近似懇求的語氣哽咽道:“眠兒,你不懂!你娘……!”
他想說,你娘需要我!可是,終沒有說出口,也沒有立場說!他何來的立場?他從來就沒立場!便是在得知蕊娘失蹤後,縱然心內焦燥得要死,可他能怎麼辦?對皇上說,請他有事緩一緩,父親的姨娘出事了?
“我不懂?你便懂了?”李眠兒譏諷,說到後來,聲淚俱下,“你若懂,我娘就不會成今天這個樣子!”
“眠兒,你讓我看看她!”李青梧蚊聲懇求道。
李眠兒回頭看了一眼孃親,又轉身看向李青梧,無力地哀怨:“早知今日,爲什麼沒有看好她?爲什麼?”然後緩緩地側開身子讓行。
再次仰面朝天,李眠兒不願再看身後,李青梧痛悔的嗚咽聲持續了很久。
不遠處的雀鷹瞧了瞧天氣,見時辰不早,無奈地走到李眠兒身側,悄聲道:“穆姑娘,主上那裡,屬下該回去覆命了!”
李眠兒閉上眼睛,點點頭,然後對雀鷹道:“你幫我一道在這附近尋一處好地塊!”
雀鷹會意,瞥了眼李青梧的後背,便不再耽擱,動作迅捷地爬上土丘,挑了塊地,又就近取材地做了副簡易棺材。
“你娘不能呆在這種地方,我帶她回府裡!”李青梧抹了把淚,起身對身後的李眠兒說道。
“我娘與貴府已沒有任何關係!”
“那你準備讓她孤苦伶仃地長眠於此?”李青梧語氣堅決。
迴應他的是李眠兒更加冰冷的面容和眼睛,在她的逼視下,李青梧漸漸心虛,漸漸沒了底氣,直至妥協。
沒一會兒,雀鷹走下來,對李眠兒稟道:“穆姑娘,已經準備好了!”
李眠兒閉了閉眼,點頭默認。
雀鷹走到李青梧身側:“你來還是我來!”
李青梧面無神情地瞥了眼他,自己蹲下身子,抱起蕊娘,一步一步地朝丘上走。
一柱簡陋的墓碑,一場淒涼的訣別。
下丘時,李眠兒對畢燭信簡短地請道:“畢叔,勞您半個時辰內將那個人帶到我面前!”
畢燭信咬着牙根應是!
告別了孃親,李眠兒重新戴起帷帽,她眼下並不知道等待她的還有另一重打擊,跟在後頭的雀鷹看着她單薄卻又堅忍的背影,默默搖頭:真是一對苦命鴛鴦!
畢燭信則是陪在李青梧身側,四人各懷心思地往城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