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颯久居佛堂,每日誦經唸佛,不聞世事,自從太子被廢,她在宮裡,無人過問伺候,就連龍紹焱也沒有詢問過龍颯的下落,龍颯彷彿就是一個透明無根的人,飄落在外,無人記掛。
這一日,天氣極佳,沄淰閒來無事,便去佛堂尋龍颯解悶,佛堂外,沄淰遠遠的就見一個身穿灰布麻衣的女子跪在佛像前面,對着莊嚴高貴的佛像,兩兩相望。
若不是琳兒心細上前問安,想必,龍颯也不會知道沄淰來了,看見沄淰,龍颯的臉卻更加的蒼白了。
沄淰稟退了琳兒和蚊子,單獨和龍颯走在殿內的花園中,小徑通幽,雖不像草原那般廣闊無垠,但兩人牽手慢走也是十分暢快,萬芳凋落,這會兒只有梅園的梅花仍舊傲然立於雪中。
“郡主,人生苦短,還是及時行樂爲好,若你不喜歡留在此處,沄淰也不挽留。”
龍颯回過頭,一語不發,無神的眼睛沒有一絲碧波,那竟然是一張憔悴蠟黃的臉。
沄淰想起頭一次見她時,她雖也沒有說話,但是,無神的眼中卻還透出一股執拗的冷傲,她雖說是相貌平凡的女子,但是從頭到腳,卻也還是有幾分精神的,不像現在,不人不鬼,彷彿魂魄一樣隨處飄着。
沄淰低頭看着龍颯脖頸處幾道深深的疤痕,嘆息道,“太醫就是不中用,若不是劉太師的手有殘疾,爲你治癒脖頸處的傷痕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龍颯恭敬的點頭表示感謝,只啞着嗓子說,“沄兒有時間來看我,說明,要辦的大事都已圓滿完成,其實,我知道,沄兒想完成的事,也沒有做不了的,你身邊,智有太師,勇有將軍,他們都不是尋常男子,單那份從一而終,便是龍承皇和絃王都比不上的,沄兒,你的幸福就在身邊,可要千萬珍惜。”
她便繼續往前走,拈起一枚開得甚好的梅花,轉過身來湊近沄淰小聲道,“不要跟琳兒太親近了,太子妃素日宅心仁厚,對這個貼身侍女又極其寵愛,她的衣食住行,竟也比其他的夫人要好的多,更沒有人敢給她臉色看,可是,琳兒不感恩圖報,小小年紀便臨危自悔,實應該提防。”
沄淰上前抓住龍颯的手腕道,“多謝你提醒,我怎會不留意呢?我身邊能相信的人,真的是越來越少了,哪怕是我救了他們的命,有恩於他們,說不定,哪一天,他們爲了追名逐利,便把我給賣了,其實,二皇兄說的沒錯,真是一出了這宮門,就再也不想回來了。”
龍颯回過一抹淡淡的苦笑,一雙細膩白皙的手撫着沄淰的手道,“妹妹你先後救了我兩次,大恩大德,我無以相報,有一件東西,我思前想後,還是要交給妹妹。日後,說不定會用得到。”
龍颯邊說,便從袖間掏出一枚黑色的令牌,上面用金水澆鑄了“生死門”三個字。
“這是何年給我的,他說,這個令牌只能用一次,如果有一天,她的母后不好,便要我將這令牌掛在西城門的牆頭,到時候,自會有人前來搭救。”
“生死門?”沄淰小聲嘟囔着,“原來,何年也有自己放不下的人。”
龍颯仰望着浩繁的天空,自己的眼中竟然也微微有了點點亮光,“明天是何年的三十歲的壽辰,我想去看看他,說實話,他對我還是很禮遇的,比起我那兩個哥哥對我好多了。”
沄淰望着龍颯被輕霧籠罩的眼神安慰着說,“可是,他對你好,是因爲你是菓洛的郡主,有利用價值,他都這樣對你,你又何必?”
“沄淰,當初,如果不是他的一句話,我已經被一個夫人活活打死了,他從未到過我的寢宮來,那次,卻意外的幫我。我這一生,欠獵狼的,欠獵鷹的,欠你的,到頭來,還欠了他的。我身上的罪孽太多,所以我日日通宵達旦誦經唸佛,也是想替自己贖罪!他現在一無所有,而我能做的,也就是陪陪他而已。”
“如果,被髮落到大牢裡的是你,他會去看你嗎?”沄淰反問。
“我只求問心無愧,至於其他,就先不管了吧,也管不了,我累了,先回去休息,沄淰,今日的你,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被獵熊三言兩語就能欺騙得了的小姑娘了,我永遠忘不了那時候的你,清純、善良。”
看着龍颯原路返回,沄淰捫心自問,自己真的不像從前那般清純簡單了,回想當日,那些跪在勤政殿外的老臣膽戰心驚的看見自己,彷彿是在打量着一個惡魔一般,無一不是渾身抖索,肝膽俱裂,自己已經成了堂堂正正的攝政公主,位同太子,又得劉生、齊嶽相助,一令既出,誰敢不從!若想造反,必死無疑!就連皇帝的“影子”李福安公公看見自己,也要恭恭敬敬的行叩拜之禮,而自己,僅僅是一個與這泱泱大國毫無血緣關係的異族女子!
沄淰皺着眉,還是早做打算,趕緊離開吧。
正想着,忽然見前方一男一女,咦?齊嶽和三姐?
沄淰慌忙躲在一處灌木叢後,只聽三公主道,“將軍,你不接受子期的感情,是不是因爲,你的心裡,一直都有沄兒那個丫頭?”
齊嶽遠遠的背對着沄淰,用七分滄桑、三分冷漠的聲音說,“三公主,微臣還有公事,不方便打擾。”
“齊將軍——”三公主子期彷彿是在拭淚,望着他漸次遠去的身影,終於,也是垂淚哀傷而去。
沄淰若有所思的嘆了口氣,才從灌木叢後站了出來,藏了半天,腰痠背痛,她微微伸了下懶腰,剛一回頭,一個高大的身影卻擋在自己眼前。
沄淰猛一擡頭,先是一怔,緊接着微笑道,“沄兒見過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今日的何宸看着極其順眼,五官分明、鐫刻精細的臉龐上,嵌着一雙和父皇一樣柔和的眼睛,烏黑的長髮緊緊豎起在頭頂,乾淨利落,更顯得幾分英氣逼人。
“沄兒。”何宸終於開口,看着她依舊腫起的臉頰帶着幾分疼惜的說,“我問過琳兒她們了,我母妃仙去,確實與楊皇貴妃無關,可是——”何宸緊握着拳頭,“我還是不想當太子——我母妃從小便教我獨善其身,遠離污濁之地,我根本不想回來。”
“可是,殿下,梅貴妃一生與人無爭,到頭來,卻被自己的親表姐皇后毒害,皇后爲了掩人耳目,還要說梅皇貴妃是中了奇毒。這天下,並不是一個人獨善其身便青白如蓮,必須有明君代代治理,才能成就曠世之治,更何況還有一事,我必須向殿下說明。”
“沄兒,你說。”
沄淰湊近何宸的耳畔輕輕道,“何年,不是皇室的血脈,他是前朝攝政王趙絕的兒子,趙絕現在在龍紹焱的帳下。”沄淰要踮起腳尖才能微微夠得着何宸的耳畔,站了一會兒,不覺得腳下發麻,“哎呦”一聲便撐在一旁的小灌木上苦笑着說,“二哥,我腿麻了。”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自己被皇后罰跪,也是這樣,腿麻的厲害,恰巧何宸路過,看見可憐的巴巴的她時,從手裡拿出一塊糖送她,她的腿雖麻着,但是,吃着那甘甜如飴的糖,卻跪得格外開心,那時候,她也這樣奶聲奶氣的喊他,“二哥!”
何宸渾身充斥着一股暖,那是一種久違了的感覺,他打量着抱着枯枝的沄淰,昂頭不悅的說,“這裡有一個活人你不抱,卻要抱着一個脆弱欲斷的枯樹枝。”
“誰說脆弱欲斷——”
“啪——咔嚓——”小樹枝果然很脆弱,應聲斷成幾截。
沄淰腳下發麻,雖有武藝在身,卻用不上力,整個身子便往灌木叢倒去,她正着急,何宸卻一個大大的熊抱,將她輕輕的摟在胸前,一絲淡淡的玉蘭花香縈繞在身旁,何宸頓時只覺,清風吹來,遍地花開。
沄淰仰着頭,慌亂從他的懷中逃開,又看着何年一本正經的臉,才幾分不好意思的說,“二哥——我雖然不是陳國人,但是,我是在這裡長大,對陳國和父皇都是有感情的,我不會做對不起陳國百姓和父皇的事情,求你不要再質疑沄兒了,其實,沄兒已經打定主意,過幾天就要隱居山林,只是在走之前,還有兩件事沒完成。”
何宸外表看來雖一臉嚴肅,但是,心裡,看着這個被自己傷害了卻無怨無悔的小傢伙,已是滿腔歉疚滿腹,便問,“什麼事,二哥幫你!”
沄淰笑得像一朵瞬間奔放的花兒,嬌聲嬌氣的道,“我給劉生找了一門門當戶對的小姐,可他不同意,三公主對齊將軍也有感情。”
“好,交給我吧。”
“還有,明天龍颯會去地牢探望何年,二哥務必派人盯緊,以防有變。”
“好。”
“父皇昨天去看你了嗎?”
“嗯。”
“父皇說要退下享福,也不知何時將龍位傳授給你。”
“說了,他壽誕之時。”
“呀,那豈不是半月後的事情?二哥,你以後一定要當一個像父皇一樣的好皇帝。”
“嗯,你呢,離開皇宮後去哪兒?”
“……”沄淰沉默了一會兒,“我去的地方可多了,比如,我的家鄉菓洛,那裡的草原好大,馬兒好肥,還有一頭小狼,很聽話的——”
“龍紹焱娶了兩房女妃,你去那裡,豈不是自討苦吃。”
沄淰嬉笑的眼睛頓時露出一股傷,“龍紹焱人家是皇,三妻四妾,正常,你以後也會的,不過,他答應把一個馬匪的寨子送我,我去寨子裡住,養雞養鴨,種田耕地,我種出來的玉米,做出來的玉米餅子可好吃了。”
“自欺欺人。”
“什麼自欺欺人,我哥哥是菓洛將軍,我能過不好?他麾下傑出英勇的士兵多去了,只要我看上,還敢不快投懷送抱?”她傻傻的笑着。
“若我以後也當了皇,我的宮裡,只允許有一個女主人。”他看着沄淰張牙舞爪的樣子,面容嚴肅的說。
“哼哼。”沄淰冷笑,“說這種話的男人我見的多了,二哥,我倒是拭目以待誰家的姑娘能這麼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