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大雪遮天迷地的下了三天三夜,兩駕馬車一前一後駛出昭武的境外,前面駕着馬車的男子穿着灰色的棉襖,臉上,寫滿了歲月的皺紋,寒風一吹,雪便輕易的將他的頭髮染成白色,他凍得一個機靈,趕緊從懷中掏出一個大煙袋,咂吧了兩口,臉上,才浮現出一點血色。
厚厚的車簾被一個皮膚白淨的女子挑起,女子眼中佈滿急切,催促着問,“老楠,要不要進來暖和一下,我去趕車。”
老楠張嘴一笑,“蚊子,你坐回去,坐穩了,我要加速了。”
蚊子好好的坐回馬車裡,看着對面,齊嶽將沄淰牢牢抱在懷裡,便忍不住提示說,“大當家,您抱着姑娘一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喝點熱茶,暖和暖和身子。”
經歷了幾個月的絕望,此時的齊嶽彷彿一個殺手,不帶一點表情,對蚊子的話,也置若罔聞,他狠狠的抱着沄淰,竟然令蚊子擔心他會不會把她捏到窒息。
蚊子慌忙勸道,“天寒地凍,姑娘也需要喝點熱水,再說,也該吃藥了,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姑娘的命。”
此時的齊嶽才緩緩鬆開凍得夋裂的手,急促的說,“對,喝藥,水拿來。”
他邊說邊幫着沄淰揉搓着冰涼的手,反覆唸叨着,“我們要回家了。”而自己的手,卻已經凍得深紫,偶爾,還裂出一道血縫。
他慢慢的拿着杯子,盯着沄淰被霜打一般慘白的面頰說,“喝藥了,我已經嘗過了,不苦。”
他輕輕的給她喂藥,開始的時候是極其困難的,但是,已經過去了半年,如今的他,也習慣了。
見沄淰乖乖的樣子,齊嶽又痛惜的說,“小時候,你吃藥怕苦,每次,我都要給你試藥。以前我不懂,爲什麼你武功越來越厲害,卻越來越不開心,如今,我懂了,我遣散了寨子,每天都在陪你遊山玩水。劉萬卷說,你喜歡孔夫子的詩詞,七月,我們就去了樑國,孔府廟前,劉生裝着孔夫子的模樣,在鳴鳴的蟬叫聲中,爲你誦讀‘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我想,你看着他那副書生樣子一定是笑了。八月,我們去了琅邪,縹緲峰上,你看朝陽,我看着你,我們看了半月,在月亮最圓桂花最香的時候離開,縹緲峰上有一塊三生石,我已經把你的名字刻了上去,等你病好了,自己再親手刻上你愛人的名字吧。九月,我們去了弦國,如弦王所說,那裡常年陰雨,卻每天都能看見彩虹,每次我打開窗,你欣賞彩虹的樣子總是很平靜,再也不像從前,歡跳雀躍,喜形於色,我眼中的小姑娘終於長大了。你可能還不知道,弦國,有一道獨特的風景,玉龍湖,那是他爲你建造的,湖心平靜,四周瀰漫的,全是玉蘭的花香,我知道你肯定是喜歡的,便帶你在遠處的山頭看了許久。十月,我們去了樊藩,那裡是茶的故鄉,蚊子把你打扮成茶花女的樣子,一身潔白的素衣顯得格外好看,那裡的茶樹好多,瑪瑙茶、蕉萼白寶珠、石榴茶、一捻紅、晚山茶、南山茶,真是令人目不暇接,那些茶的花瓣也很奇怪,有單瓣、半重瓣、重瓣、曲瓣、五星瓣、甚至還有六角形,紅、黃、白、粉幾色相錯,美如天境。我就揹着你在茶樹下慢慢走,竟然連蝴蝶都沉醉於你的美,捨棄了茶花,只在你的身旁盤桓。那景緻好美,細心的劉萬卷已經把你那一刻的容顏也畫了下來,等你醒了,我就給你看。十一月,我們去了昭武,那裡並沒有什麼好玩的,想着你擔心來年大家吃不飽,咱們就多買了一些種子,等你休息好了,這次我跟你一起播種,我還沒吃過你親手種植的東西,就不得不離開了,早知道,我就不該跟你賭氣,害得你現在,半生不死,連一句話都沒法說。”
齊嶽將頭深深的埋進沄淰的胸前,攥着拳頭放聲痛哭着,“你快醒醒,我錯了!再也不會不理你了!求你——”
蚊子低頭,垂淚,這不是將軍第一次如此悲慟,半年來,每一次帶着希望踏上征途,卻又失望而歸的時候,他幾乎次次如此。
沄淰昏迷的事情不脛而走,這半年,菓洛的龍承皇、弦王曲華陽、生死門霍南星、朝廷的兵馬都對齊嶽圍追堵截,但是沒有一次能將齊嶽和沄淰分開。每一次,不論多麼艱難,齊嶽都要牢牢的把她留在身邊,只要自己不死,誰都別想奪走她!
縹緲峰上,他見她胸口的那枚瓔珞琥珀,方纔知道她已與他私定終身。
他笑笑,終於書信一封,與龍紹焱有半年之約,半年之內,如果醫治不好沄淰,他就將她——這個半年都未曾離開自己一步的人送回他的身旁,從此,自己遁入空門,吃齋唸佛,爲沄淰祈福,絕不踏足江湖半步。
如今,半年之約已到,齊嶽懷抱着沄淰,千遍不厭。
兩輛馬車,在一片白雪皚皚的山谷中穿行,四周寂靜,只有車轅壓着厚厚的雪地發出吱呀的聲音,劉生坐在後面的馬車,看着山谷兩邊松樹聳立,幾點墨綠,映入他惆悵的雙眼。
他右手鷹爪一樣的低垂着,左手狠狠的攥着一個名單,五國三十二神醫的名字後面都被畫了一個叉,把半年來,他們走訪了所有的神醫,卻沒人治好她的病,袁二那一刀,不偏不正,刺在了沄淰的頸椎下端,如今的她,渾身的經絡脈絡全是混亂的,每到極熱的時候,會情不自禁的冒着鼻血,一發不可收拾,而極冷的時候,渾身的血卻像靜止一般,全身寒冷,氣息奄奄。
只有他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可以救沄淰,那個人,就是生死門的門主——霍南星。
霍南星身體有恙,世間的藥材到丹藥,他無不一一試過,只要喝了他的血,說不定,沄淰就會醒。
可是,天地之大,霍南星居無定所,要到底去哪裡找他呢?
這一日,風和日麗,老楠抽着大旱菸,狠狠的拉緊了馬繮,他回頭一笑,露出兩排大白牙道,“大當家的,走了大半個月,咱們到家了。”
齊嶽的馬車又回到了當初的破荒村,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將是一個怎麼荒涼的村莊。
他輕輕的哄着的沄淰,彷彿哄着熟睡的嬰兒一般,低聲呢喃道,“居然還睡,都不知道我們到家了。”他輕輕的觸摸着她冰涼的小鼻尖,再去拂去額頭前的碎髮,定身看了好久,耳邊彷彿聽到她清脆歡快的聲音,“將軍,你說,白色的衣服和黃色的衣服,我穿哪一件好看?”
他的鼻子一緊,淚水已經淹沒了雙眼,那雙曾經明亮犀利的眼睛,如今,只有滄桑。
蚊子拿了一牀厚被,蓋在沄淰的身上,低頭看着齊嶽心痛的樣子,不免又有些傷心,她起身先下了馬車,忽然,卻看見破荒村的煙囪正冒着煙,那些往日的兄弟都站在村頭,手中拿着酒罈,似已等着齊嶽許久。
齊嶽抱着沄淰下車的時候,看見這壯觀的場面,心猛然一震,他擠出一絲苦笑說,“兄弟們,好樣的!”
風不平站出來,一臉的青澀,笑說,“大當家的剛走,菓洛就率軍攻打了馬三,馬三一死,咱們這就安靜了。”
齊嶽點點頭,“嗯。”
他的眼中充滿悲絕的目光,龍紹焱,只有你是真的愛她,狠狠挫了生死門的銳氣,居然連馬三也一窩端了。
他看着懷中一臉慘白的沄淰嘆息道,“沄淰,他已經爲你報仇了,我答應了他,半年,就把你送回去,你我這一生,轉山轉水,終轉不來天造的緣分。”
“風不平!”齊嶽下令道,“書信一封給龍承皇,就說,過三天,我就把沄淰姑娘送回去。”
“大當家,再過三天,就過年了。”風不平小聲提示着說。
劉生在蚊子的攙扶下,也下了馬車,一臉疲憊,上前無力的囑咐道,“天冷風大,先抱她回去休息,等年後再送過去,還有藥呢,我們精心照顧,不會有事的。”
齊嶽的眼中攢動着淚,蒼白的嘴脣微微抖了抖,只低低說了一個字,“好”。
燭火搖曳,齊嶽守在沄淰的身旁,劉生坐在一旁,也喝了口酒,苦笑着問,“劉兄,其實,你早就愛上她了,你真的要把她送到龍紹焱的身邊?她回到龍紹焱的身邊也是一樣,等藥用完了,還是會死。”
齊嶽皺眉,“你一個書生,也學會了喝酒!這半年,若沒有你,恐怕,沄淰也堅持不到今天!”齊嶽嘆了口氣,“還記得那天,沄淰在村頭昏迷,我們急的束手無策,忽然,一個面具人出現,丟下一瓶藥,聲音沙啞的說十天一顆,可以維持半年的命,果然,她現在雖昏迷,但是,卻沒有生命之憂。那個人到底是誰?他的武功招數怪異,在中原根本就很難見,可是,沄淰什麼時候接觸的他,他又到底是誰?爲何願意救她?”
劉生笑笑,“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吧,她做了太多的好事,就連最煩她的老楠,如今遇見寺廟都要三叩九拜,老天是公平的,定會讓她度過這一劫。”
齊嶽爲難的笑笑,“其實我早知道,皇上早已有意將她下嫁給你,不然,你也不會聽說弦王要娶他而幾天幾夜不吃飯了。”
劉生爽快的笑笑,“所以,我很後悔,沒有在皇上面前據力以爭,原本只知道以江山社稷爲重,現在,卻發現,功名利祿,不過是一場浮雲。不亂於心,不困於情。不畏將來,不念過往,做起來,太難。”
齊嶽笑,“此生只願意爲一人抵擋千軍萬馬四海潮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