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有頭債有主!臣怨不得任何人,一切的禍根都因祈銘的那個好五叔而起!”
這聲低語有分自嘲的意味,更透着股恨意。聞言,上聖皇太后詫異地瞥了朱祁銘一眼。
“帝王之術是柄雙刃劍,一旦使將開來,就難以兩全!想必你已知曉所有變故的根源,哀家也想清楚了,當初先帝的遺詔喚醒了某些人的野心,可是,不單哀家在借用別人的野心,福安宮的那位更是如此!想想你在龍門川那邊的遭遇吧,許多來路不明的人追殺你,這番追殺真的是出自襄王的本意?襄王何必多此一舉?他想斬草除根?不!在社稷面臨內憂外患困擾的當口,他又何必拿自己一世的尊榮和滿門家人做賭注,魯莽地暴露在上皇的視野中?正所謂國有大難,妖孽必出,有人巧妙利用了上皇的疑心與朝中的權爭,逼迫襄王生事,不過是想讓你連同襄王永遠做那兩條惹人注目的浮魚,而讓他們自己躲在更加隱蔽的角落裡而已!要讓自己好受,就得讓別人難受,哼,一切都了無痕跡,福安宮的那位堪稱天才般的戲子,哀家自嘆弗如呀!”
移目看向朱祁銘,續道:“你再想想,彼時大明社稷風雨飄搖,吳氏如此絞盡腦汁,必是所圖甚大,她所圖的唯有一事,那就是爲自己的兒子亂中取利!”
不,這不可能!朱祁銘難以置信,他不能相信吳氏這麼一個深宮女人會有如此精妙的算路,別的不說,單說她若想讓自己的野心得逞,便得算準也先必犯大明,上皇必會御駕親征,明軍必將凶多吉少等一系列變故。而對世人而言,這樣的算路無異於未卜先知!
想自己一個久歷疆場之人,尚且斷定也先一旦入寇,明軍最初的勝算應該不下於五成,而吳氏不過是一介深宮婦人而已,何以料定明軍必敗?
突然,朱祁銘腦海中浮起了龐哲的身影。早在長勝堡時,龐哲不就談起過大明的危機麼?可是,龐哲也不是神仙,他料定上皇親征易,料定明軍必敗難!
莫非土木堡之敗的背後,還隱藏着一些不爲人知的隱秘故事?
此念無比震撼,朱祁銘直直地望着上聖皇太后:“臣仔細回想過那段往事,連當時的郕王也毫無所察,您何以斷定龍門川那件事與福安宮有關?”
上
聖皇太后仰視屋頂,目中似浮動着一絲迷霧,“前不久,司禮監的金英稟告哀家,就在那批賊人奔赴龍門川之前的某個晚上,襄府的人秘密入京,託人捎話給王振,稱襄王因先帝遺詔的緣故,想入京面聖詳稟,請王振在御前進言,王振擇機進言後,當時皇帝一口回絕了此請,不過,事後福安宮的首領內侍卻在東華門外秘見襄府的人。金英目睹了這一切。”
放平仰着的頭,上聖皇太后凝視朱祁銘,“你不覺得上皇當時是想疏遠襄王,不願看見先帝的那道遺詔再被人利用了麼?可以想象的是,襄王得知天子拒絕他陛見的消息後,必定大感惶恐,這個時候,福安宮見機行事,於是,雙方達成了一樁交易。”
交易?襄王能從福安宮那邊得到什麼?
耳邊迴響起呂夕瑤在龍門川山中說過的一番話,朱祁銘依稀記得,呂夕瑤真的說過,襄王想入宮面聖,而上皇當時並不想見襄王。
他心底一沉,隨即恍然入座。
“越王,哀家勸你不必再打襄王的主意,吳氏是不會讓你如願的,而你信任有加的那個所謂的天子,也未必會爲你做主,而今天下有些人的尊榮顯貴如何,就看他們如何站隊了,襄王恐怕早就站好了隊。想想那個楊洪吧,你自會心明如鏡。楊洪何德何能?朝廷爲何要重用他?還不是因爲他不惜撇下舊情,在衆多邊將中,第一個翻臉不見上皇,第一個公開擁戴新主!”
朱祁銘自有定力,難以認同上聖皇太后的一番推論。所有的跡象都清楚地表明,即便福安宮的那位皇太后所圖甚大,景泰帝也肯定沒有與之共謀!朱祁銘堅信這一點,片刻後,心底浮起一道疑問。
“您當初執意扶襄王上位,是想在福安宮與襄府之間撕開一道裂隙麼?”
上聖皇太后一怔,旋即輕嘆一聲,“不錯,哀家是有此意,何況那時哀家尚未瞧出襄府暗中勾結福安宮的端倪。可惜,襄王善變,不值得信任。”微微一笑,目中閃過一絲深意,“越王,上皇即將回國,紫禁城裡上有上皇,下有皇太子,這裡面的變數極大!”
朱祁銘一驚,這一刻,如有巨石壓頂一般,他頓感心頭的壓力有不堪承受之重!
乘思緒尚未凌亂之際,他暗中將景泰帝與
吳氏做了切分,“臣看不懂變數,臣只知道,大明離不開中興之主,旁人不宜將當今天子與福安宮的皇太后並提。”
“中興之主?”
上聖皇太后訝異地望着朱祁銘,撇撇嘴,目中透着分不快。
時間彷彿靜止了,上聖皇太后的臉色幾經變換,良久後,她神色一緩,徐徐道:“今日就當哀傢什麼都沒說,正所謂日久見人心,你自己去慢慢體察吧。哀家乏了,去內室歇息片刻。哦,離午膳時分尚有半個時辰,你自便,不必拘禮。”
無需宮女攙扶,上聖皇太后離座,自行進了內室。
避在遠處的內侍、宮女陸續入殿,一名宮女正想近前奉茶,朱祁銘衝她擺擺手,起身走向通往內園的過道。
掌事宮女眼尖,很快就跟了上來,在一旁殷勤地引路。
遠離正殿內的炭火,頓覺過道上寒意襲人。朱祁銘定定神,移目看向身邊的掌事宮女,暗中催促自己儘快拂去心頭的不適感,以免在宮人面前失態。
“本王看你面善,你是那一年到鹹熙宮的?”
“回殿下,奴婢宣德九年就在上聖皇太后身邊做事了。哦,奴婢叫子桑。”
“子桑?有些耳熟。能在鹹熙宮做掌事宮女,想必你定有過人之處。”
“殿下謬讚,奴婢愧不敢當!”
子桑笑臉如花,頻頻躬身指路,態度更顯殷勤。
二人很快就到了出口處,但見光線一亮,陽光映照着滿園的茶花,目光所及處,竟是一片早來的春意。
園中傳來周貴妃如蜜的聲音:“夕瑤妹妹,咯咯咯······本······我那裡新得了一些占城、暹羅番香,極想送你幾樣,還望妹妹莫要推辭。”
“多謝貴妃娘娘。夕瑤一介民女,妄用宮中之物,恐怕於禮不合。”呂夕瑤的語氣裡透着些許的冷意,卻也未失禮數。
“妹妹切莫推辭,這樣好了,等你離宮時,我命人將那些番香送到馬車上,免得你來回折騰。”
朱祁銘駐足,暗忖道:昔日視作芒刺,今朝待若上賓,真是世事無常!
他轉視子桑,“你稟報上聖皇太后,便說本王想去清寧宮那邊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