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鎖宮城,萬象歸虛幻。空氣中有股潮溼的味道,還瀰漫着縷縷桂香。
朱祁銘低着頭,撐着雨傘,沿着並不陌生的宮道,默默獨行。在離鹹熙宮數十丈遠處,就見一名內侍冒雨迎上前來,那人極仔細地打量了朱祁銘身上的親王常服一眼,又矮下身子看清了傘下的半張人面。
“參見越王殿下!小奴是鹹熙宮首領內侍魏江,皇太后等候殿下多時了。”
朱祁銘舉高雨傘,打開視野,目光落在那個叫魏江的內侍身上。這是一張年輕的面孔,瞧他的年齡應是二十出頭,若非那身內官服飾暴露了他的身份,憑他的姿容,足以與京中風雅才俊相媲美。
對爲奴爲婢者而言,鹹熙宮儼然是個不祥之地,梅子死了,毛貴、王青死了,甚至連當年的女諸葛紅蓼也差點受死。也不知這個魏江的命運又會如何?
朱祁銘收起腦中雜念,重新放低雨傘,快步走向鹹熙宮。
“本王瞧你面生,莫非你是新來的?”
魏江的臉被細雨淋溼了,連眉毛上都掛着雨滴,“小奴於正統五年進鹹熙宮當差,當初偶爾聽紅蓼姑姑提起過殿下,小奴也有幸見過殿下。但小奴總不在皇太后身邊當值,或許是因這層緣故吧,殿下就覺得小奴面生。”
紅蓼?朱祁銘似被某種神秘的力量觸動了一下,沉吟片刻,擡眼瞥見鹹熙宮已近在眼前。
“你與紅蓼還有往來?”
魏江搖頭,“紅蓼姑姑不讓小奴與她來往,所以自從皇上賜婚後,小奴就再也沒見過姑姑的面。”
門前內侍一見朱祁銘,當即忙不迭入內稟報去了。朱祁銘一步跨入門內,魏江麻利地過來接下他手上的雨傘。
皇太后在一羣宮女的簇擁下,幾乎是碎步小跑出了內室,直到離朱祁銘只有數尺遠時方駐足。她的容顏還是染上了歲月的痕跡,略顯老態,而眉眼間的神情透着幾分憔悴。
“臣越王祁銘叩見皇太后,恭請皇太后聖安!”
皇太后眼波徐動,目光由亮到暗,嘴一咧,竟掩面哭泣起來。兩名宮女
扶皇太后返身落座。
過了許久,皇太后才意識到朱祁銘還拘着禮,便匆匆收起眼淚,“快快起來,賜座。”
兩名宮女擡來一張椅子,朱祁銘甫一落座,便有一名年長的宮女過來奉了茶,瞧其裝束,可知她是掌事宮女,有些面善,但朱祁銘怎麼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來。
“你不在京城,哀家便不再有茗飲之趣?這些茶葉恐怕還是去年的秋茶。”
皇太后語氣裡透着分落寞與滄桑,朱祁銘聞言,心中莫名地泛了會漣漪。
皇太后凝望着門外出神,輕輕揮手,滿殿的內侍與宮女悉數退去。
殿中寂然無聲,只有門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響個不停,給燭火映照下的正殿平添了幾分愁緒。
“能救回皇上麼?”
朱祁銘緩緩扭頭看向門外。檐上一滴雨水晃動了一下,“吧嗒”一聲掉落下來,激起了溝中的一片水花。
“給也先再多的錢財也救不回皇上,只會令其更加貪得無厭,挾天子以令其臣,不出三年,這萬里江山或將盡歸瓦剌,而朱家子孫即便不落個‘靖康之恥’的下場,也將無處藏身!要想救回皇上,唯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斷其念想,並一舉擊敗韃賊!瓦剌離了與大明的互市便會衣食不周,故而擊敗韃賊,也先無路可走,只能不講任何價錢放還皇上,而後媾和。”
“斷其念想?如此說來,朝廷真的只有儘早擁立長君這一條路可走?”皇太后神色黯然,“英國公張輔死了,王振死了,尚書王佐、鄺埜死了,那麼多的公、侯、駙馬都尉、伯及扈從內外官也死了,人都死了,朝中一幫人仍揪住他們不放,欲論其罪,這不是含沙射影、罪其臣而非其君又是什麼?”
朱祁銘舉目遠望,但見迷濛的煙雨中,成片的樹木裸露出光禿禿的枝椏,宮道兩旁鋪滿了厚厚的腐葉。
“公道自在人心!多少年了,朝中許多人慣於粉飾太平,卻枉顧內憂外患,終致江南大亂,將祖宗積攢下的國力用於內耗,十餘年受盡瓦剌的羞辱,只知以屈服換消停,到頭來還是免不了一戰,如此
失策倒也罷了!可是,數十萬精銳之師不出三日便全軍覆沒,這是我中國亙古未見的一場慘敗,奇恥大辱呀!若非朝中重臣貪腐昏庸,泱泱大國豈會淪落至此!”
皇太后目中有分絕望的意味,“可皇帝是個仁德之君呀!”
僅有仁德之心又能怎樣?若無捨我其誰的氣概,不去大刀闊斧地革除時弊,只知以權術求安穩,再美好的仁政落到黎民百姓頭上,也會異變成苛政!朱祁銘只能把這番話藏在心底,他無意去揭已淪爲階下囚的天子的傷疤。
皇太后緩緩起身,臉上掛着一絲倔意,“江山如此易手,哀家實難答應!”
朱祁銘收回目光,望了皇太后那邊一眼,“江山依然是朱家江山。臣以爲,從今往後,如何教導正值幼衝之年的皇太子,讓他未來繼承大統後,能成爲一代明君,方爲皇太后該做的頭等大事。”
皇太后愣在那裡,目中閃過一道亮光,隨即頹然落座,“哀家知道你對當年的往事心如明鏡。唉,說到底,皇帝對不住你,也對不住當年的越府,可是,皇帝宅心仁厚,行事素有分寸,更何況哀家對你從無半分惡意呀!要擁立長君也行,你大可置身事外,靜觀其變。”
置身事外?這可能麼!朱祁銘久久默然不語。那邊皇太后的目光愈來愈黯淡。
門前無內侍當值,這個時候,忽見福安宮首領內侍小樂子徑直走了進來。
“小奴叩見皇太后!參見越王殿下。稟皇太后,皇太妃想請越王殿下去一趟福安宮。”
郕王監國,韜光養晦多年的吳太妃終於活躍了起來,且公然派人進鹹熙宮,當着皇太后的面傳喚一個親王,這意味着上一輩的宮鬥鬧劇又將沉渣泛起!
座上的皇太后早已氣得臉色煞白。
朱祁銘站起身來,淡然瞥一眼小樂子,“本王此來,只爲給皇太后請安,除了鹹熙宮,本王不便去宮中其它地方。”
小樂子目光一滯,而後略顯尷尬地辭去。
皇太后目中淚光盈盈,片刻後悽然一笑,“祁銘,今日便在鹹熙宮用午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