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正時分,三輛馬車駛入東安門燈市,進了一處綵樓內院。
石峰率十二名便裝護衛從前、後兩輛馬車上下來,奔赴各處警戒,朱祁銘與歐陽仝下了中間那輛馬車,步入綵樓,沿樓道拾級而上。
歐陽仝打量着整潔的樓內陳設,右手輕拂着自己的一叢美髯,“親王出入王府都得循規制,殿下執意來此,日後若是事泄,這筆賬還得記在在下這個長史身上。”
“不會,歐陽長史大可放心。”朱祁銘笑笑,“出征前皇上說過,本王想怎麼做就怎麼做,而今本王凱旋歸來,皇上心情不錯,似乎並無收回那番允諾的意思。”
二人上得樓來,在臨窗的案邊相對入座。兩名丫鬟上前奉茶,而後退去。
憑窗望去,附近的街市行人稀少,門庭冷清,與上元節燈市期間的盛況一比,簡直有天壤之別!
可是,當年燈市無比繁華的盛景只給他留下了一道難以忘卻的苦難記憶,一旦翻將出來,便有錐心之痛!
“歐陽長史還記得這個地方麼?本王一切的變故都始於此!哦,本王倒是忘了,歐陽長史當初不曾來過此地。”
歐陽仝默然端視朱祁銘良久,移目看向窗外,“在下雖不曾來過燈市,但不敢忘卻往事,唉,兩日之內,殿下連遭變故,好好的一個越府被此事攪得終年不聞一聲笑語,越靖王······罷了,何必再提往事!殿下今日篤意來此,肯定是要翻舊賬嘍?”
朱祁銘眼中閃過一道淚光,片刻後,臉色歸於淡然。“今非昔比,而今舊話重提自有另一番新意。”
歐陽仝舉盞品茗,一隻手小心地護着那叢美髯,生怕它沾上任何的雜物水漬。“當初殿下首次出征,以千餘人馬贏得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可惜落了個謗言四起的下場。此次殿下再度奏凱,低調是低調了,但捷報卻不免被人看輕了去,故而殿下想要在這個時候動點別的心思,本錢恐怕稍顯不足。”
“無妨。”朱祁銘的目光投向窗外,落在東側的街市上,那裡有個荷擔的婦人在叫賣時令鮮花。“酣暢淋漓的勝利未必能贏得長久的和平。親王頗受規制的禁錮,本王難以放開手腳制服瓦剌,與其讓戰事愈演愈烈,還不如爲大明爭得‘修內政’的充裕時間。故而本王此次出征是以攻心爲上,此戰過後,本王料定北境數年之內無戰事!”
“此話怎講?”
“瓦剌有三股大的勢力,其中脫脫不花迫於自身的處境,肯定想與我大明修好,所以本王對他的部屬網開一面,對此,脫脫不花必將報之以李!而也先身邊有個睿智的謀士,嘿,睿智的人心思多,本王曾與他有過一番趣談,他恐怕一生都難以釋懷,本王料定他會暗中勸也先與我大明修好,以待時機。至於阿剌知院嘛,本王對他的部屬斷然不會手下留情!”
歐陽仝臉色一凜,隨即徐徐點頭,“脫脫不花與也先爭相交好於大明,阿剌知院心中惶恐,豈敢單獨與我大明交惡?如此一來
,瓦剌的人心便散了,必搶着向大明示好,北境數年無戰事,此事指日可待!殿下真是奇人呀,以一人之力,在諸多禁錮之下,硬是在螺螄殼裡爲大明擺出了一個巨大的道場!嗯,等瓦剌三部來我大明爭相示好之日,便是朝中君臣重新考量密雲一戰的真實價值之時,到了那時,殿下想動點別的心思,何愁缺本錢!”
朱祁銘淡然擺擺手,“本王並非在刻意打自家的一把如意算盤,若是私怨,本王等得起!可是,有人與瓦剌暗中勾結,危及我大明的根本,此爲心腹之患,必除之而後快!唉,遲恐生變呀,安逸日子一來,本王只怕又會被人忘到爪哇國裡去了!”
歐陽仝歸盞入案,臉色漸趨凝重,“殿下要對付的是天子近臣,而對往日的懸疑又難以盡數破解,故而殿下想要成事只怕不易。真正較量起來,大家比的不是功勞與位分,天子的恩寵勝於一切!可一個親王一生都在小心避開各種各樣的猜疑,何來的恩寵可言?有鑑於此,殿下不便親自出面,宜找合適的人代勞。”
找合適的人代勞?朱祁銘久久定在那裡,顯得異常的糾結。“歐陽長史,請代本王傳話給羽林右衛指揮使徐恭。”
······
朱祁銘隻身一人進了蔣乙的家。
蔣家是一個規模適中的四合院,位於北城外端、國子監西側。
見朱祁銘首次來到家中探視自己,蔣乙便樂得再也合不攏嘴了,他的白髮老母踮着小腳不停地進進出出,又是高興又是手足無措,直到被自己的兒子婉言支走後才躲到廂房裡恢復了平靜。
牛三前腳趕後腳似地緊隨朱祁銘來到蔣家。牛、蔣二人碰到一起,少不得又要打嘴仗,看蔣乙滿不在乎的表情,似乎對沒完沒了的嘴巴官司早就習以爲常了。
自龍門川告捷回京之後,朱祁銘不時命人過來看看蔣乙,衆人歸來時自然都會報聲平安。今日親來探視蔣乙,發覺他的身體康復得並不理想,已過了一年,蔣乙仍是行動不便,坐在一張特製的木椅上,脊背發僵,仿若半個廢人。
朱祁銘入座,正對着蔣乙,“蔣乙,越府良醫給你療傷時可還仔細?”
“嘿嘿嘿······”
“良醫說你再過半年便能復原,你要安心靜養,不可急躁。”
“嘿嘿嘿······”
“殿下不必與蔣乙這個憨貨費口舌!”牛三斜了蔣乙一眼,快步近前,幾乎靠在了朱祁銘的椅背上,“殿下,瞧蔣乙的情形,沒個三五年,他恐怕下不了地!”
樂得幾乎忘了自己姓什麼的蔣乙聽見牛三說這番突兀的話,當即白了牛三一眼,等扭頭再看朱祁銘時,立馬眯起雙眼,又是一陣嘿嘿嘿。
牛三一個勁地撇嘴搖頭,“殿下,依在下看來,蔣乙就算身子復了原,只怕他的腦子也要報廢!”
忽見蔣乙臉色一沉,鼻息加重,耳朵憋得通紅,嘴皮動了許久,這才吐出兩個字來:“放肆!”
嘿,有趣!想蔣乙是指揮同知,而牛三隻是一名千戶,一句“放肆”,就讓牛三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位卑,以下犯上,這可不是小事!朱祁銘立馬來了興趣,便移目悄悄看向牛三。
牛三果然吃了癟!愣在那裡糾結許久,極不情願地嘟囔道:“卑職失言。”隨即一臉不忿地看向朱祁銘,“殿下偏心,若殿下讓在下從徵,哪有別人立功升官的份!”
朱祁銘笑笑,“這話說得極不厚道,莫非憑你一人便能包打天下?莫說數千韃賊千餘韃賊,即便只有百名韃賊,你以一敵百,下場恐怕會比蔣乙還要慘!”
蔣乙一個勁地點頭、嘿嘿,牛三見狀更加鬱悶,“死就死!死了獲贈指揮同知的職銜,總比處處低人一等的好!”
你嘴上從不輸給蔣乙,何曾處處低人一等?朱祁銘不以爲意地淡然一笑,耳聽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便衝牛三低聲道:“活着是福,你且活且珍惜吧!喏,你的上官來了,有他罩着,日後遇軍中年邁者致仕出缺,你混個指揮僉事一職也不是什麼難事呀,耐心候着,哈。”
牛三一臉的茫然,“致仕?那得等到什麼時候?殿下,下次出征您可一定要記得在下呀!”
徐恭入內,“羽林右衛指揮使徐恭參見越王殿下。”
朱祁銘起身頜首回禮。牛三抱拳行軍禮,“卑職牛三見過徐大人。”
“卑職見過徐大人。”蔣乙行動不便,只能頻頻點頭致意。
“牛三,你與蔣乙敘敘兄弟情誼,本王與徐指揮使聊聊家常,即刻便回。”
丟下此語,朱祁銘邀徐恭進了蔣家後院,身後傳來牛三的嘟囔聲。
“人家是上官,在下哪敢與他稱兄道弟!”
蔣家並無年輕女子打理花花草草,故而後院只有一片疏林。置身於林間小道,朱祁銘猶豫許久,終於咬牙下定了決心。
“當年徐大人曾多次提及紫禁城裡的那條線索,本王以爲,如今該動手了。”
徐恭目光一亮,“太好了!在下等這一天等了許久。”
朱祁銘一臉的凝重,“若非有人危及社稷,本王斷然不會輕易去翻舊賬!本王也是迫於無奈呀。此番較量,或將玉石俱焚,甚至被奸人翻盤,一旦如此,本王與你都將難以自處!”
“殿下毋憂,在下但求問心無愧,前方縱有刀山火海,在下也決不會退縮半步!”
朱祁銘駐足,凝視徐恭,“可是,你只是羽林右衛指揮使,並無查案之權。”
“在下率衆守衛宮城,遇宮禁疑事,自有查問之權。再說,當年太皇太后密令在下暗中查探賊人擄掠殿下的線索,在下記得,太皇太后至今都未收回此令。”
朱祁銘凝思片刻,嘆道:“可惜呀,過了數年之久,許多的痕跡或被風吹雨打去!”
徐恭斬釘截鐵地道:“不會的!無人能夠洗清罪惡,即便是千百年之後,依然會有罪證落在後人手上!”
(本章完)